尤複歸作為刑部侍廊站在月初大朝會前列,周圍的同僚們——姑且稱之為同僚,她們的目光帶着新奇、惋惜、驚詫或者還有些什麼情緒,好像在場人都對之後的發展心知肚明。
律法編寫完畢隻是這件事的開始,反對的聲浪比海嘯更猛烈,年紀輕輕、空降的刑部侍廊理所當然地會成為突破口。
更何況,尤複歸過去的履曆遮掩的并不算高明。
無論如何,新律需要第一份祭品,而尤複歸已經親自走上供桌。
罪名是極為簡單的一條:弑父。
如果要加上一句前綴的話:為母弑父。
在曾經以父為天的法律下,家的範圍是不在公共律法的保護下的,小家之内的控告被稱為非公室告,而将家中事宜鬧到公室——這件事本身就被認為是一種罪過。
但是現在不同了,新的律法正式搬上台面,新的天——女人、母親、皇帝的雙目注視着滿朝文武。
貞觀殿此刻成了一口沸騰的鼎,每一聲不着調的聲讨都是在往鼎下添柴拾火,鼎中每一個清醒的人都憋得滿臉通紅,要如何開口、又怎麼敢輕易定罪。
新都陰雲密布的天終于降下傾盆大雨,轟鳴的雷聲昭示着今日的不凡,時代在腳下裂開一道猙獰的口,一着不慎、屍骨無存。
這一夜,新都又死了很多人。
劊子手酸軟的手、卷刃的刀不記事、送出白絹和毒酒的侍從早已麻木。白布黑布挂滿一條長街,嗚咽着、掐進喉嚨的哭聲,送棺木去三十裡外。
短短數日内,尤複歸被忮忌、憎恨、憐憫、也受人欽佩,人心反複、人性無常。
新官上任的刑部侍廊住進刑部的監牢,把酒言歡的朋友帶着好酒好菜一頓也不落地招待,枕邊壓着打發時間用的傳奇故事。
舊日的同窗來探望,看她衣食住無一不精細便放心了,還有心情玩笑:“這是太醫署那邊的小醫生托我帶給你的,說是怕你寂寞,背一背藥典打發時間。”
同行人更是欽佩她當日泰山崩于前而不色變的冷靜:“那幾個老東西口水能噴三丈遠,看着都要到你面前咬你了,口口聲聲要你的命。你當時居然能笑得出來。”
尤複歸照樣是笑:“他也配叫我抵命?”
“哎,對對對,”來人合掌大笑,笑夠了,豎起大拇指,“就是這個味道。”
尤複歸當年背過的藥典,現在翻起來也順手,三兩下找到當歸,扯下書頁交給同窗:“那就勞你再走一趟還回去。”
同窗接過了,笑話她:“既然知道人會為你操心,就該早些說,現在卻要我來替你們搭鵲橋。”
尤複歸手指上方:“懸而未決,怎敢多說?隻這一人,勞你多說一嘴罷了。”
畢竟是刑部監牢,臨近還有旁人,稍微聊幾句就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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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循新律,母重于父,尤複歸為母弑父,減一等罪,判為流刑;加上她作為皇親國戚,八議之議親減免刑法,免去了流刑、改為降職。
從嗣王爵、正三品的刑部侍廊削為秦王治下縣令,即日出京就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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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人真的會困惑。
比如尤複歸從未聽說過、但已經失去的嗣王爵位。
不隻是尤複歸困惑,前來刑部接人回家的吳王屬官也很困惑,看向尤複歸的視線裡飽含複雜的情感,大意是:原來你這麼受大王重視?
尤複歸無辜地和她對視。
屬官上上下下地确認尤複歸的狀況:衣着鮮亮、面色紅潤、能跑能跳。這把個月的牢獄之災,倒是讓尤複歸過得舒服了。
吳王府的車馬等候在宮門外,三輛車裡頭裝着行囊和侍從、幕僚,萬事俱備隻差一個尤複歸就可以上路。在這個風雨初歇的檔口,金口玉言的“即日”,自然一刻也不能耽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