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裡斯的占蔔水平很糟糕。這種“很糟糕”有别于安瑞克、伊利亞及萊因斯站在他們作為“審判廷大法師”的立場上做出的相對性評價,是一種極其客觀、理性且實事求是的形容。安瑞克出事之前,曾經将一隻蘋果放在氈帽底下,試圖以此測試克裡斯的占蔔術修習是否有所進步。然而克裡斯使出渾身解數,給安瑞克做出的回答是——“你的帽子裡……塞了一頭豬?”
這段往事實在太過不堪回首,以緻于克裡斯連回憶都羞于回憶。但穆拉特偏偏又要他提升占蔔水平,聲稱這是每個法師都需要熟練掌握的基本功之一,這讓克裡斯感到很不痛快。
占蔔術學得不好的法師,難道就不能成為好法師了嗎?
對此,穆拉特給出的回答是:“你知道很多沒有教會或組織支持的野法師,他們最主要的經濟來源是什麼嗎?”
“——是為人占蔔改運。很多不懂得法術的普通人非常相信這個,尤其是有錢人。擁有的東西越多,就越害怕失去,越害怕災厄突然降臨,這是人的天性。所以在世俗社會中,‘法師’遠遠沒有‘占蔔師’來得受歡迎。在普通人的眼裡,法師就像‘刀’。法師意味着非人之力,意味着攻擊性。而占蔔師不一樣。占蔔師、先知一類的存在,是普通人眼中能帶領他們趨吉避兇的‘答案之書’。所以,許多野法師在隐藏法師身份的前提下,靠占蔔術獲取大衆的信任,從他們口袋裡賺取日常所需。”
不得不承認,穆拉特的說法非常令人信服。但克裡斯還是想辯解兩句:“我是卡斯蒂利亞皇族的成員,也受到救贖教會審判廷的關注,應該沒有成為野法師的機會。”
“你不是說你既不為皇族站隊,也不選擇教會嗎?”穆拉特似乎早就預料到了他會這麼說,“你就不擔心有一天,諾西亞現有的秩序被打破,你不得不遠走他鄉,過上整日東躲西藏,還要為生計發愁的日子?”
“應該不會有那麼一天的。”克裡斯并不覺得穆拉特的假設有實現的可能。然而他是穆拉特的學生,穆拉特對他擺出老師的權威,他也不能總是和穆拉特唱反調:“但既然老師覺得我當下最應該提升的是占蔔水平,我還是會對占蔔術勤加練習的。”
穆拉特靜靜地盯了克裡斯好一會,但最終克裡斯也沒弄明白他想說什麼。短暫的沉默過後,穆拉特簡單講解了占星、地占和物占的一些基礎知識,爾後便如往常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燈後的暗影裡。
克裡斯聽從穆拉特的吩咐,将相關法師筆記逐本翻閱完畢,又附帶了一些簡單的物占練習。等他終于從那把椅子上離開,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過後了。
他像平時一樣收拾好房間,又簡單洗漱了一下,便躺回到床上。
穆拉特應該聽到德米特爾那句讓他用占蔔術尋找“伊凡一世屍身失蹤事件”有關檔案的話了。這種時候将教他占蔔術的事情提上日程,看來這老怪物是允許他去頂層為皮埃爾二世帶出那份檔案的。這樣的認知讓克裡斯一開始的憂慮情緒淡化了不少。目前明面上,救贖教會審判廷的最高決策者是霍朗和戴納,但根據克裡斯的判斷,在他們之上,應該還有其他的什麼東西把控着審判廷的生态。否則,就以廷内表面上看起來那種松散至極的體系架構,根本不足以支撐救贖教會法師團的高塔屹立不倒這麼多年。目前為止,穆拉特是他見過的所有法師裡最強的一個。霍朗和戴納作為坎德利爾審判廷中央的榮譽大法師,法術實力其實也隻和坎德利爾審判廷的大法師五人團成員持平。他們能比伊利亞、安瑞克等人職級更高,是勝在更有資曆,而非實力。所以對于想要取得皮埃爾二世指定的那份檔案的克裡斯而言,整座高塔裡最難搞定的人其實并不是霍朗和戴納,也不是大法師五人團中的誰,而是同樣作為救贖信徒,實力卻似乎遠超大法師水準的穆拉特。
而現在,最難搞定的人默許了他的僭越。克裡斯有一種心頭吊起了一塊大石頭,但那塊大石頭又很快被人取走放回到地上的感覺。
心情平靜下來後,克裡斯很快便沉入夢鄉。
這原本應該是一場難得的好眠。然而……
午夜十二點,克裡斯忽然又被一陣深寒刺醒。
夢魇悄無聲息地侵入了克裡斯的腦海,翻覆的火焰與不明來由的哀嚎令他仿佛置身地獄。無名的刺痛與混亂的舊語使克裡斯在意識清醒之前身體就已經滾落在地。他于眩暈中撐住地面,感受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極寒。難以形容的痛苦以極其不具象的方式将他包裹其中,他掙紮着想要爬起來抱住腦袋,可惜他的四肢似乎不受控制了。仿佛在虛妄之中,切身又遙遠之處的另一度世界,有一隻看不見、摸不着的怪物正在吸食他的血肉。靈魂中沉積的法術共鳴力量以極快的速度不正常地朝虛空中流逝,但克裡斯能看到的彼方,隻有無盡的黑暗。
克裡斯沒來得及咬緊牙關,意識模糊間發出支離破碎的痛呼。與此同時,他的感官似乎比平時更加清晰了。
他看到、聽到——
高塔之底層,高塔之中層,高塔之上層,無數被以職級、修習的法術類型分門别類安置在審判塔内的法師們,此刻也無一例外,和他一樣痛苦地倒在床上或地上,或流着冷汗咬緊牙關忍耐,或毫無形象地打着滾、呼着痛,與平時在民衆面前沉默穩重的形象大相徑庭。
這是……出了什麼事……
克裡斯還沒來得及收拾好思緒,就又被那種不明來由的痛苦抽離了意識。
對于此時此刻的克裡斯而言,就連思考都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他甚至無法對抗這種仿佛深入靈魂的苦痛,隻能思維渙散地聽着匆忙上樓的亞爾林長袍之下那“咚咚”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