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抓個活人來,我在這裡等着你。”
一個備受師長信賴的好徒弟,師弟妹眼中可靠的大師兄,怎麼能做這樣的事,背叛大家的信任?
段星河從來沒有這麼痛苦過,他是為了保護身邊的人才跟神祈求了力量,可現在卻被要求做這樣的事。如果真的這麼做了,連他都要唾棄自己。
胸口的烙印發出一陣陣灼燒感,段星河的心髒疼得厲害,無論如何也不想幫它作惡。他啞聲道:“我做不到。”
虺神陰沉道:“給你三天時間,到時候還做不到,本座就親自出去,把所有人都吃掉。”
龐大的黑影消失了,段星河深深地皺起了眉頭,覺得這惡魔就是故意在折磨自己。它就是要看自己痛苦的樣子,樂在其中。
什麼虺神,根本就是一個邪的不能再邪的怪物,視人命如草芥。難怪祖先要費盡心思把它封印起來,又一代代地讓子孫加固封印。如今它蘇醒了,又要有不少人受害。
段星河背負着這個秘密,沒辦法跟人說,心情十分沉重。他一整晚輾轉反側,次日上完了早課,他站在演武場上,看着師弟妹們一招一式地練劍。這些人都身體健全,是門派将來的希望。他看了良久,心事重重地走開了。
他懷着心事,不覺間走到了那群畸形的孩子們住的地方。雖然他讓大家可以自由行動了,但這些孩子知道自己有殘疾,不想給師門丢面子,依舊不怎麼肯出院門。
一個六指的女孩拿石灰在地上畫了幾個白格子,跟一個獨眼的孩子跳房子。陽光照下來,兩個人笑的十分開心,短暫地忘卻了自己的殘缺,沉浸在快樂當中。
牆角生着高高的草叢,一群螞蟻忙碌地爬來爬去。小栓子蹲在牆邊,專注地看着泥巴地。
段星河走了過去,道:“你還在看螞蟻?”
小栓子道:“嗯。”
他今天的鞋子又穿反了。段星河道:“鞋子穿着得勁麼?”
小栓子依舊呆呆地道:“嗯。”
這小傻子的腦子不好使,不管跟他說什麼,他都隻會說嗯。大家嫌他呆,都不跟他玩。段星河下意識想:“這樣的孩子就算失蹤了,也不會掀起太大的風浪吧?”
伏順從外頭經過,見段星河跟那小傻子一起看螞蟻,過來道:“大師兄,你在這裡幹什麼?”
段星河猛地驚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念頭太殘忍了,心中十分自責。
“我怎麼會這麼想,這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怎麼能說犧牲就犧牲?”
伏順見他臉色很不好看,道:“别跟這小傻子浪費時間了,他什麼都不懂的。”
小栓子輕輕地扯了扯段星河的褲腿。他低下頭,見一大朵白絨絨的蒲公英遞了過來。小栓子讷讷地道:“這個好玩。大師兄,送給你。”
他怕蒲公英不完整了,憋着不敢喘大氣。段星河接了過去,輕輕一吹,白色的飛絮向遠處飛去。小栓子便笑了起來,用力地拍了幾下手,比他看螞蟻的時候高興多了。
段星河的心裡越發難受了,轉身和伏順一起向外走去。這些孩子雖然殘缺,心地都是善良的。他怎麼能為了自己苟活,去害他們的性命呢。
師娘說修仙之人的能力比凡夫俗子強,身上的責任就更大,不能肆意傷害弱小。她也讓門下的弟子多做善事、修正道。
雖然修仙界一直奉行弱肉強食的原則,但段星河從小就想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撐起這個宗門,盡一己之力保護身邊的人,如今卻被虺神逼着做這種讓人不齒的事。他攥緊了拳頭,心裡充滿了恨意,覺得都是那邪神的錯。
那惡魔隻會越來越貪婪,一味滿足它不是辦法,自己得想辦法對付它才行。
他向星垂殿走去,步雲邪剛做完早課,坐在大殿裡伸了個懶腰。
段星河站在門口道:“有空麼?”
步雲邪道:“有啊,找我來換藥麼?”
段星河搖頭道:“傷沒事了,我有别的事跟你說。”
小笙泡了一壺茶端過來,摟着笤帚去院子裡掃地了。大殿裡靜悄悄的,陽光穿過門扇照進來,光芒在地上緩緩流轉。伏順坐在一個圓凳上,段星河和步雲邪相對坐在羅漢床上。他從腰包裡掏出一根鐵棍,道:“阿雲,你見多識廣,認識這東西麼?”
步雲邪接了過去,用手擦了擦上面的塵土,辨識着上面的篆字。
伏順湊過來,念道:“大啊……”
步雲邪忍不住笑了,道:“什麼大啊,托體同山阿,這念太阿好不好。”
伏順搔了搔頭,他書讀得有限,有點不好意思。段星河道:“你認得?”
步雲邪沒回答,反問道:“你從哪兒弄的?”
段星河說:“小師妹之前隐瞞了咱們,她偷跑到虺神洞裡,見壁畫上插着這根棍子,一時好奇就拔下來了。”
步雲邪的神色凝重起來,道:“我的天,那洞裡的東西是能亂動的嗎,她還拔出來了。”
伏順也驚訝道:“那個小哪吒,她是有多大的膽子,靈力強也不能這麼用啊。”
段星河道:“這是什麼?”
步雲邪尋思道:“這應該是當年逍遙觀的祖師鎮壓虺神的那把劍。世間凡兵鎮壓不住這尊邪神,隻有鳳神賜予的太阿劍才能把它封印住。”
段星河拿起鐵棍看了看,道:“這長得也不像劍啊。”
步雲邪道:“這應該是個劍柄。”
段星河道:“劍刃呢?”
步雲邪也想不明白,道:“斷在石頭裡了麼?”
段星河還仔細看過那個縫隙,道:“裡頭什麼也沒有,這東西怎麼用?”
步雲邪喃喃道:“真是怪了……你等我查一查。”
他去書架上拿下了幾捆竹簡和舊書,段星河過去幫他。院子裡傳來了嘩嘩的掃地聲,伏順打了個呵欠,忍不住要偷懶。他坐在門前的太陽地裡,頭一點一點的,片刻打起了瞌睡。
段星河跟步雲邪盤腿坐在大殿的一角,翻着舊書,希望能找到一點線索。空氣裡細小的灰塵飛揚着,彌漫着一股陳舊的氣息。良久步雲邪舉起了一卷竹簡,激動道:“你看,是不是這個!”
竹簡上刻着幾行難以辨識的文字,是彜文。段星河不認識,道:“說了什麼?”
步雲邪道:“上面說,鳳神将神兵太阿劍賜給青岩山中的修道者,虺神吃下酒肉後熟睡,最強壯的青年趁機将劍插入了虺神的頭頂,把它封印了起來。”
大家一直以為這是個傳說,都沒放在心上,可如今段星河親眼見過了虺神,才知道這些事都是真的。
他道:“劍刃的事呢?”
步雲邪看了一陣子,遺憾地說:“沒提。”
世上唯一能制服虺神的兵刃被損毀了,這根鐵棍如今跟廢品沒什麼兩樣,兩個人都十分失望。
段星河十分焦躁,他隻有三天時間了,虺神在等着自己送個人牲過去。他不想背叛同門,可若是等那惡魔從洞中出來了,莫說逍遙觀,甚至步家寨子裡的人都會被它吞噬掉。
步雲邪看着段星河,仿佛能夠看穿他的心,道:“星哥,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段星河沉默了片刻,事到如今,他自己已經解決不了了,還不如跟同伴一起想辦法。他把見過虺神的事告訴了步雲邪,拉開了衣襟,給他看了胸口的烙印。
血紅的烙印像一條盤踞着的蛇,步雲邪的臉色十分難看,道:“怎麼會這樣。”
段星河道:“怎麼辦?”
步雲邪也想不出法子來,顯得比段星河還不安。太陽漸漸向西挪去,一天将要過去了,段星河感覺懸在頭上的利劍離自己更近了幾分。
步雲邪的神色嚴肅,道:“不能給它送人牲,這是底線。”
他是寨子裡的祭司,雖然會給讨厭的人一些小懲戒,在大是大非上有自己的堅持,絕不會跟邪神妥協。段星河也是這麼想的,可虺神不會跟他講道理,隻會一點點地蠶食他的内心。兩個人感受到了當年的祖先們被虺神脅迫的痛苦,既想放棄人性的底線換取短暫的安甯,内心卻又無比痛苦自責。
段星河垂着眼道:“明天我出去打幾頭獐子,好好跟它商量一下,先拖着……”
步雲邪焦慮道:“能拖到什麼時候,幾隻鹿而已,還不夠給他塞牙縫的。”
段星河道:“大不了我每天都去給它打獵,青岩山這麼大,總能抓到野獸的。”
他知道這是在自欺欺人,虺神的貪欲不是自己一個凡人能夠滿足的。他面臨的不是一場小麻煩,而是一場滅頂之災。步雲邪道:“我再幫你問問寨子裡的老人,查查古籍,總會有辦法的。”
段星河覺得這種希望太渺茫了,有這功夫,真不如去打兩頭獐子交差。
他心事重重的,邁步往自己住處走去。伏順睡了一下午,聽見了腳步聲,揉着眼醒了過來。段星河沉默着走在前頭,伏順爬起來,快步跟了上去,一邊道:“大師兄你去哪兒,要吃飯去嗎,等等我啊。”
段星河回到住處,盤膝而坐。他把劍柄攥在手裡,屋裡一盞燈火微微地跳動着。
段星河把額頭抵在劍柄上,閉上了眼,仿佛祈求神迹一般低聲道:“太阿劍,你化形出來吧。從前你救過青岩山的人,如今邪神蘇醒,我們需要你來鎮壓它。”
他凝聚了全身的靈力,劍柄卻沒有任何反應。段星河知道以自己現在的力量,不可能讓它有所回應。或許它的劍刃已經破碎,再也無法找回了。段星河心裡十分難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他卻隻能看着虺神給的期限到來,什麼也做不到。
天亮了,段星河睜開了眼,看着頭頂白色的帳子,心情淡漠。
離交人牲的期限還有兩天——
第一天時,他還會焦慮,然而到了這時候,他的心态已經有些麻木了。橫豎都是一刀,還不如坦然一點面對。照常上完了早課,他拿上了弓箭,往後山林子裡走去。
伏順跟了上來,道:“大師兄,你去打獵啊,我陪你好不好。”
段星河沒說話,隻是大步往前走去。地上滿是枯枝和樹葉,踩在上面沙沙作響。他望着四周,想尋找野獸的蹤迹。伏順卻喋喋不休地道:“跟你說個好消息,我聽天心觀那些人說在這兒待夠了,這兩天就要走了。咱們終于能清淨了。”
段星河依舊沒說話,他一直為了虺神的事心煩,劉正陽他們的事跟這一比都不算什麼了。伏順道:“大師兄,你怎麼一直都不說話啊?”
段星河停了下來,冷着臉道:“打獵你出什麼聲,再唠叨就給我回去。”
伏順知道他最近心情不好,連忙捂住了嘴,小聲道:“好好,我不耽誤你打獵。”
兩個人觀察着泥地上的足迹,見有蹄印朝水邊去了。山裡的動物總要去小溪邊喝水,段星河打算守株待兔,便去了溪水邊候着。
今天陽光燦烈,照的小溪金光閃爍,流水聲嘩嘩作響。段星河等了半個多時辰,隻有一隻紅腹錦雞來喝水。他剛拉起弓弦,錦雞聽見了動靜,警惕地擡起頭,拍着漂亮的翅膀飛走了。
段星河又等了許久,才射到了一隻兔子。他提着兔子的耳朵晃了晃,心裡一陣沉重,就這點肉,莫說不夠給虺神吃,就連給人塞牙縫都不夠。
伏順搔了搔頭,道:“今天運氣不太好,要不然改天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