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星河冷冷道:“别人過完今天還有明天,咱們還能有麼?”
伏順昨天雖然在打瞌睡,但迷迷糊糊地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性情一向懶散,天塌下來當被子蓋。但看大師兄這個樣子,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道:“要不然再等等,天還沒黑呢,我陪着你。”
段星河把兔子往背簍裡一扔,屈起一膝坐在地上,靠在一棵大樹邊。太陽曬着兩人,汗水不住往下淌。伏順在樹叢裡蹲的久了,不知不覺睡着了。段星河的頭一點一點的,片刻也睡着了。
晚風輕輕地吹來,太陽漸漸下山了,段星河睜開了眼,意識到又一天過去了,他依舊顆粒無收。
段星河平時還能打到些野羊、狍子之類的東西,今天卻什麼都沒逮到。他歎了口氣,覺得人倒黴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他站起身來,随手拍醒了伏順,道:“回去了。”
伏順揉着眼,見天快黑了,有點茫然。他道:“打到東西了麼。”
段星河道:“沒有。”
伏順抓了抓頭發,無可奈何地跟在他身邊。兩人穿過樹林,前面就是虺神洞。段星河停下來看了那黑黢黢的岩洞一眼,心裡沉甸甸的。他把打來的兔子放在了洞口,喃喃道:“今天運氣不好,隻打了這一隻兔子,神尊莫怪。”
他轉身準備回去,卻見不遠處,一個人站在樹叢後面,探頭探腦地看着他。
劉正陽方才從這邊經過,見段星河拿着弓箭回來,一副喪氣的模樣。他心中有些好奇,跟過來一看,卻見段星河把一隻兔子放在虺神洞前,雙手合十,默默地禱祝着什麼。
劉正陽前兩天聽人說了,山洞裡供奉的其實是一尊邪神,舉行祭祀儀式是為了加固封印,讓它繼續沉睡。他的神色嚴肅起來,道:“你小子在幹什麼,偷偷摸摸地給邪神上供,你想害人啊?”
段星河本來就心情不好,這讨厭鬼又來找茬。他道:“關你什麼事。”
劉正陽站在小山坡上,居高臨下地看着這邊。他平常身邊都有幾個跟班,今天卻沒帶人。他道:“我就說你小子那天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一身怪力氣,原來是跟邪魔外道勾結。你不用嚣張,我這就告訴我爹去!”
劉正陽轉身就往回走,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要不是為了對付他們,段星河也不至于惹上這邪神。他胸口的烙印隐隐作痛,戾氣湧了上來,惡狠狠地盯着這個始作俑者,隻想把這混蛋狠狠揍一頓。
劉正陽見他鐵着臉,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下意識往後退去。他道:“喂,你幹什麼……你别過來,你想打人不成?”
反正三天一到,大家一起完蛋,段星河的心口斷斷續續發出灼熱的疼痛。他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把拳頭掰的咯咯作響,道:“說對了,你爹不教你做人,我教你!”
劉正陽也惱了,道:“你算老幾,敢跟我這麼說話。我小師叔伸出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你碾碎,上次要不是他讓你,你以為你能赢的了他?”
伏順看着他倆,覺得大師兄太不冷靜了。就算這小子欠揍,也得等天黑了套個麻袋再說。這樣直接動手,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他知道最近段星河的壓力大,上了那股子邪勁兒就把理智扔到腦後了。他勸道:“大師兄,算了算了。别理這小子了,晦氣。”
段星河卻仿佛沒聽見,隻是盯着劉正陽道:“你過來。”
劉正陽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他沒帶兵刃,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樹枝,指着段星河道:“我警告你,我修為也不差,你别逼我動手啊。”
伏順見那兩個人要打起來了,尋思着自己勸不住,便快步往星垂殿那邊跑去。
劉正陽見段星河離自己越來越近,心中害怕,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忽然腳下一滑,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
山坡上滿是枯枝和石頭,劉正陽慘叫着滾下去,腦袋撞到了一塊石頭上,砰地一聲不動了。
段星河:“……”
這小子笨成這樣,還學别人來找事,屬實不知道自己有幾斤重。段星河走過去,踢了踢他肩膀,道:“喂,我還沒動手呢,别碰瓷啊。”
劉正陽腦袋上流下了一縷鮮血,摔的灰頭土臉的。段星河探了一下他的鼻息,人還有氣,就是昏過去了。
周圍靜悄悄的,風窸窸窣窣地吹過山林,仿佛有人在他耳邊竊竊私語。段星河注視着劉正陽,忽然生出了一個陰沉的念頭。門派裡的孩子就算有殘缺,在他眼裡也是自己的親人,他舍不得對他們做這麼狠的事。可眼前這家夥這麼讨人厭,要是就這麼消失了,對于大家來說都是件好事吧?
段星河兒時在外流浪過幾年,知道人狠毒起來能變成什麼樣子。雖然身邊的人都尊敬他、崇拜他,但段星河知道自己的心裡藏着一頭野獸,比他胸膛上的烙印更殘忍。
小時候北邊戰亂,他的家鄉又遭了旱災,父母死在了逃荒的途中。他背着一歲的妹妹,跟着流民群向前走,渾渾噩噩的也不知道要去哪裡,隻是想要帶着唯一的親人活下去。可後來他的小妹也餓死了,他餓得甚至沒有力氣把她埋起來。
他哭了一陣子,抱着她的屍體睡着了。醒來的時候,發現懷裡空空的,不遠處有人圍着一個大鍋煮東西,散發出一股奇異的香氣。
他搖搖晃晃地走過去,那群人看他的眼神有些閃爍,又有點古怪。段星河看到鍋裡浮上來一根小小的骨頭,上面纏着幾縷又黃又細的頭發。有人問他要不要喝一碗肉湯,剛逮的兔子,肥美的很。
都大旱兩年了,草根樹皮都被扒光了,怎麼可能有兔子?
他的目光落在火堆上,一塊藍色的碎花棉布還沒燒幹淨,是他裹妹妹用的。段星河忽然感到了一陣惡心,倒退了兩步開始幹嘔。那些人臉上帶着麻木的表情,或是嘲笑的神色,低聲道:“有的吃就不錯了,剛死的,新鮮的很……”
段星河抱起一塊大石頭,怒吼一聲,朝他們砸過去。那群人驚呼了一聲,四下散開了。有人惡狠狠地看向了他,道:“幹什麼,你小子活得不耐煩了!”
又有人道:“我看這小子身上還有點肉,要不然一塊炖了吧。”
荒年人命比草都賤,哪有什麼人性。幾個漢子眼裡露出了兇光,朝他圍了過來。段星河被人用石頭砸倒在地,有人拖着他的頭發往大鍋邊走去,也有人在旁邊舔嘴咂舌的,已經開始吞口水了。
“放開我!放開——”
段星河拼命掙紮,放聲呼救,周圍的人卻無動于衷。喬月柔和步家寨子裡的人趕着大車從路邊經過,見了那情形吓了一跳。她連忙跳下車來,攔住了他們道:“有話好好說,别動孩子!”
那群饑民看她是個小女人,吵吵嚷嚷的不肯罷休。她便從包袱裡掏出一沓高粱煎餅和兩個煮紅薯,把這孩子換了下來,帶回了青岩山。
直到現在他還記得那一天,師娘給了他一個糜子面窩頭,給他擦幹淨了臉,道:“别害怕,我還沒有孩子,你也沒有爹娘,咱們做個伴吧。”
她給他洗了個澡,幫他把頭發梳了起來,給了他一件洗得發白的道袍。段星河當時隻有八歲,很長一段時間裡看人的眼神都是那種警惕的模樣,就像一隻野性難馴的狼崽子。直到他确認師娘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害他,他才放下了戒備。像這樣的人,一旦認定了誰對他好,就是一輩子的事。
在他心裡,師娘就像廟裡的白衣菩薩一樣,慈愛溫柔。如果沒有她,自己早就死在荒年裡了。他現在長大了,肩膀寬闊,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他想幫師娘撐起這個門派,為她解決一切難題。他知道自己的愛很狹隘也很有限,隻能給自己人,但他也不想做什麼大仁大義的好人。如果非得有人死去才能換來安甯,那就讓劉正陽去好了。
他的眼神沉下來,彎腰把劉正陽扛了起來。他沿着泥濘的小道往上走去,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一道彎彎的月牙挂在天邊。劉正陽垂着頭,還在昏迷之中,跟自己之前帶來的羊和兔子沒什麼區别。隻要把他交出去,所有人的痛苦就會結束了。
段星河懷着這樣的念頭,心情變得輕松多了,心口烙印的騷動也平息下來。是了……自己本來就是這樣的人,為了能活下去,什麼都能做出來。他隻是不想讓身邊的人失望,盡力隐藏着内心的魔鬼而已。既然劉正陽非要窺探他的内心,那就讓他為好奇心付出代價吧。
伏順帶着步雲邪從星垂殿那邊過來了。兩人見段星河扛着劉正陽往虺神洞走去,都吓了一跳。步雲邪喊道:“等等,你要幹什麼,站住——”
段星河隻當沒聽見,加快了腳步,已經走進了山洞裡。步雲邪一路小跑過來,扯住了他,道:“把他放下來,這是人命!”
兩人僵持了片刻,步雲邪用力一拽,把劉正陽搶了過去。他扛着劉正陽,又覺得這人讨厭得很,轉手扔給了伏順。段星河道:“他欺負你,你還救他幹什麼?”
步雲邪不是要救這讨厭鬼,是不想看着段星河做錯事。他低聲道:“你鬼迷心竅了?他得罪了咱們,重重打他一頓也就算了,怎麼就至于取他性命?”
段星河冷冷道:“虺神要人牲祭祀,他闖到這裡來就是自投羅網,這是他的命。”
步雲邪道:“那他爹知道了怎麼辦?”
段星河道:“青岩山這麼大,他自己走丢了,關咱們什麼事?”
他的神色淡漠,内心仿佛閉鎖起來,毫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也不顧及什麼長遠,隻想保全自己和重要的人活過今天。哪怕因此掀起滔天巨浪,那也是明天的事了。
“你清醒一點好不好,”步雲邪急道,“這個頭絕不能開,有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那邪神不可能滿足的,你難道沒想過麼?”
段星河自然知道這些,可他區區一個凡人,能有什麼辦法改變這一切?
步雲邪急切道:“我今天查了很多書,也去問過寨子裡的老人家了。有人聽過太阿劍的事,已經在幫我尋找修複劍的方法了。你再等一等,明天說不定就有法子了……”
段星河的眼神冷淡,昨天他試了很多次,根本沒有任何結果。胸口的烙印灼燒着他,仿佛有一根燒紅的釘子打在他的心髒裡,持續地折磨着他。諸天善神不會垂憐他們,隻有邪神在默默地看着他們,拿他們的痛苦取樂、以他們的血肉為食。
步雲邪道:“咱們一起去寨子裡問問阿婆,她是我娘的師父,知道很多東西的。”
他說着翻開段星河的腰包,拿出了太阿劍柄,還抱着一線希望。段星河卻奪了過去,心煩地扔了出去,道:“沒用的。”
鐵棍叮叮當當地落在地上,滾了幾下。一隻小手把它撿了起來,卻是魏小雨來了,趙大海默默地跟在她身後,手裡提着一盞燈。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映在石壁上,一個高大的身影旁邊站着個小豆丁,伏順蹲在一旁的石頭上,看着昏迷的劉大少,步雲邪抱着臂站在一邊。昏暗的山洞裡聚集了這麼多人,根本沒把這裡當成禁地。
段星河心煩道:“你們來幹什麼,還嫌不夠亂?”
晚上段星河沒回去吃飯,師娘讓趙大海出來找一找他。魏小雨想起了昨天大師兄來問自己的事,覺得他八成在虺神洞裡,便跟着趙大海來了。兩人到了洞門口,本來還不敢進,卻聽見裡頭傳來一陣陣争吵聲。
兩個人聽了一會兒,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魏小雨十分愧疚,小聲道:“你們别吵了,都是我不好。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把這東西插回去。”
她說着爬上了祭祀台,踮着腳把劍柄塞回了縫裡。劍柄插進去的一瞬間,一道黑色的靈光從石壁上透了出來。周圍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許多小石子崩落下來,岩石上生出了些裂縫。
細如發絲的裂紋漸漸擴大,如同冰層開化的河面,越裂越大,大地開始震顫起來。
衆人都十分驚訝,沒想到她的靈力這麼強大。魏小雨有些慌張,卻又十分興奮,道:“是了,我把它拔出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情形……”
她話音未落,壁畫轟然崩塌下去,露出了一個黑漆漆的洞穴,裡頭傳來了呼嘯的風聲。一道強烈的氣旋打着轉,吸引着周圍的一切。幾塊小石頭落了進去,迅速消失了。地面不住震動,衆人在山洞裡東倒西歪的,失聲發出了慘叫。
“怎麼回事?”
“地震了,趕緊出去!”
劉正陽被震醒了,他記得自己從山坡上摔下去了,卻不知道怎麼醒來會在這裡。
他驚恐地看着周圍的一切,也顧不上别的,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風。他離洞口最近,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魏小雨的個子瘦小,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那道氣旋卷了進去,掉進了黑洞裡。
趙大海失聲道:“小師妹——”
他伸出手要抓她,卻撲了個空。他的上半身被氣旋吸住了,任他體型高大也抵抗不了那股力量,一個倒栽蔥跌了進去,眨眼間就不見了。伏順抱着一塊大石頭瑟瑟發抖,道:“怎麼回事,這個洞會吃人?”
一塊石頭塌了下來,段星河向前搶了一步,擡手護住了步雲邪的頭。小師妹卻被氣旋吸走了,他心中頓時一慌,喊道:“小師妹,小雨——”
沒有人回應他,山洞還在不停震顫,大量的石頭落下來。步雲邪一拉他的手,道:“快走,洞要塌了!”
那股氣旋變得強烈起來,驟然擴張到了極緻,把他們三個人都卷了進去。
劉正陽剛逃出來,就聽轟隆一聲,幾塊大石頭落下來堵住了洞口。劉正陽心裡一慌,暗道:“完蛋了,那幾個人被活埋在裡頭了?”
飛揚的塵土漸漸落定,震顫漸漸平息了,山林寂靜的可怕。
“喂——”
山林裡回蕩着他的聲音,喂喂喂——喂。劉正陽深吸了一口氣,大聲道:“你們幾個還活着麼?”
山洞裡沒有回應,劉正陽抓了抓頭發,快步往回跑去,心中暗道:“這麼多人被砸在裡頭可不是小事,得趕緊告訴他們管事的……别賴上我了,跟我沒關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