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李玉真坐在被窩裡揉着眼。步雲邪都洗完臉了,他才慢吞吞地穿上了外衣。吃完飯,其他人都各自去忙了,李玉真坐在火堆邊,又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步雲邪道:“怎麼了?”
李玉真迷迷糊糊地縮成一團,道:“我以前就想說了……段兄為什麼睡覺不老實?”
步雲邪奇怪道:“哪裡不老實?”
伏順跟趙大海住一個帳篷,另外三個人住一個帳篷,天冷了擠一擠還暖和。但李玉真似乎睡得很不好,還有點委屈。
李玉真道:“他踢我,我一晚上被他踢醒了兩回。”
步雲邪還以為是什麼事,撥弄着篝火道:“正常啊,他也踢我。”
李玉真看着他,道:“這算什麼正常啊,這樣以後娶老婆怎麼辦啊?”
步雲邪倒沒想那麼遠的事,平靜道:“他魇住了。有時候他做噩夢,夢到小時候的事就撲騰幾下,習慣了就好了。”
段星河出去打獵了,其他人也不在跟前。李玉真有點好奇,道:“什麼噩夢,他小時候過得不好麼?”
在一起這麼久,李玉真跟他們也像一家人一樣了,有些事告訴他也無妨。步雲邪道:“來青岩山之前,他家鄉鬧了饑荒,他爹娘都沒了。他背着妹妹逃荒到了巴蜀,一路受了不少罪。”
李玉真十分詫異,道:“啊……原來如此,怪不得他一直想把小妹子找回來。”
步雲邪的神色沉重,道:“小雨不是他的親妹子,他親生的妹妹被流民抓去吃了。災荒之年餓殍遍野,婦人孩子被當成米肉,這種事太多了。但星哥是親眼看到别人把他妹妹煮了的,那些人還要抓他去一起吃了,幸虧師娘經過,用一沓煎餅換了他一條命。”
李玉真的臉色蒼白,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如果是自己遇上這樣的事,恐怕精神早就崩潰了,難得段星河還能好好地活到現在。良久他歎了口氣,道:“算了……踢就踢吧,反正也不疼。”
步雲邪已經習慣了,道:“大不了他踢你,你就把他弄醒嘛,反正他做噩夢醒不了更難受。”
李玉真想了想,道:“我這裡有安神的藥,你說他吃了會不會好一點?”
步雲邪輕輕一笑,垂下眼沒說什麼。以前他也試過給段星河治夢魇,沒有太大的效果。有些痛苦烙在内心最深的地方,藥石是達不到的。
李玉真看着步雲邪的表情,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是心病治不好,與其折騰别人,不如自己把藥吃了睡死一點算了。
篝火燃燒着,把衣裳烤得暖融融的十分舒适。火上支着個鐵架子,上面吊着個小鐵鍋。步雲邪用銀刀從茶磚上割下一塊黑茶,又放了一撮粗糖,片刻水燒開了,鍋裡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每天都要留一兩個人看營地,他們在這裡閑聊一會兒也挺好的。
步雲邪舀了一碗茶湯遞給李玉真,自己也捧着碗喝了一口。黑茶的味道醇厚,加了糖喝起來甜甜的,感覺很舒适。李玉真往他身邊靠了靠,道:“再給我說點你們以前的事吧?”
步雲邪想了想,道:“我沒什麼特别的,就是每天上早課,練劍,打坐。星哥的話……他這人從小就倔,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隻聽師娘的,連師父的賬都不怎麼買。”
他一提起段星河就露出了笑意,悠然道:“他是逍遙觀的第一個小孩,觀裡沒有玩具,他也不稀罕,就是一門心思想練劍。他那時候隻有八歲,比劍也高不了多少,師父怕他弄傷自己,隻給了他一把桃木劍。”
李玉真感覺他沒那麼好糊弄,道:“然後呢?”
步雲邪果然道:“他不喜歡,就想要一把跟師父一樣的劍。他偷偷去庫房找到了一把生鏽的鐵劍,回去自己用磨刀石打磨了很久,鐵劍上的鏽被他磨掉了,閃閃發亮。他很高興,拿來給我炫耀了一通,又去問師父能不能自己用。師父看他這麼喜歡,就答應了他,讓他别傷到自己。”
李玉真笑了,這人果然從小就有股子倔勁兒。步雲邪道:“他一直用着那把劍,使了三四年。後來師父給他買了一把新劍,原來的那把他也一直收着,現在還在屋裡牆上挂着。”
李玉真道:“挺念舊的。”
步雲邪喝了一口茶,道:“後來他有了零花錢,又去買了砂紙,看到什麼東西都想打磨一下。師父有一把用了很多年的銀壺,費了好大勁兒盤的,包着一層紫色的漿,被他偷偷拿去,打磨的煥然一新。”
李玉真啊了一聲,他爹也有幾個包漿了的紫砂壺和菩提子手串,碰都不讓人碰一下。他感覺大事不妙,道:“你師父怎麼說?”
那是步雲邪頭一次看到師父鐵青着臉嘴角抽搐的樣子,到現在都記憶猶新。他忍着笑道:“師父沒責備他,隻是說,‘挺好的,以後不要再幫我打磨東西了’。”
李玉真松了口氣,忍不住笑了。之前他就見過段星河從口袋裡掏出砂紙,在路邊撿起一塊石頭搓了半天,那塊石頭平平無奇,也不知道有什麼好打磨的。當時李玉真還覺得奇怪,如今才知道他就是打發時間,一坐能坐一個下午,跟别人釣魚似的。
兩人聊着天,段星河提着一隻兔子從林子裡回來了,還不知道他們在聊自己的事。他拎着兔耳朵晃了晃,高興道:“中午有肉吃了!”
步雲邪擡頭道:“辛苦了,要喝茶麼?”
段星河把兔子往火堆邊一扔,大馬金刀地坐下了,道:“來一碗。”
步雲邪把茶湯遞給他,段星河喝完了,盯着鍋沿看了片刻,仿佛被什麼吸引住了。步雲邪發現上面有一塊燒糊的黑斑,登時打了個激靈,道:“你别亂來啊,就這一個煮茶的鍋了,弄壞了沒得換。”
李玉真噗嗤一聲笑了,這兩個人在一起太久了,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想幹什麼。
段星河忍住了掏砂紙的沖動,道:“沒,我就是看看……茶挺好喝的,再給我來一碗。”
一群人在營地待了十來天,把附近的赤藤妖都抓的差不多絕種了。一大早,段星河數着簍子裡的赤藤妖晶,已經攢了一百二十八個了。竹簍持續放出紅幽幽的光芒,晚上尤其明顯,就像個燈籠一樣。
濃烈的妖氣冒出來,紅光外又帶着絲絲縷縷的黑色。趙大海有點憂慮,道:“這東西有毒沒有啊?”
步雲邪淡淡道:“有小毒,我煉藥之前還要炮制,你要是不放心可以不吃。”
趙大海本來還有點顧慮,想起伏順受了傷能好的這麼快,都是因為服用了二師兄煉的聚靈丹,便也期待起來。
他道:“我吃我吃,給我留一顆,我也出了不少力呢。”
昨天夜裡下了一場雪,地上積着一層雪花。段星河道:“今天就是小年了吧?”
李玉真呵出一口白氣,道:“是啊,要回去吃餃子嗎?”
段星河紮起了護手,道:“上午再逛一逛,下午就拔營回去,安安穩穩過個年。”
衆人一想到要回去了,頓時精神起來,感覺已經洗完了熱水澡,吃上香噴噴的餃子了。今年最後一天幹活了,大家提着兵刃進了樹林,打算幹一票大的。伏順照舊守着營地,一會兒功夫覺得無聊,便回帳篷睡覺去了。
伏順摟着盛赤藤妖晶的簍子,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聽見帳篷外窸窸窣窣地一陣響。他以為是麻雀之類覓食的小動物,就沒理會。片刻他感覺身上有點癢,卻是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搔了搔他的臉。伏順擡起胳膊撓了幾下,喃喃道:“瓜皮,别鬧。”
他翻了個身,忽然意識到瓜皮一早就跟着步雲邪出去了,而且它的毛也沒有這麼長。伏順低頭一看,懷裡空空如也。他擡頭一望,見一條火紅的大尾巴卷住了那個竹簍,迅速地把它拖出去了。
帳篷外一道紅色的影子一閃,伏順連忙爬起來,罵罵咧咧地追了出去。
“小賊,誰讓你偷我東西了!”
他沖出了帳篷,卻見面前站着一隻半人高的紅狐狸。它身後擺動着三條碩大的尾巴,其中一條尾巴卷着那個竹簍,還沒來得及藏起來。
伏順打了個激靈,忽然想起自己之前揭的告示裡,就有一個要求捉拿三尾狐的任務。懸賞的報酬很豐厚,足足有三百兩白銀。
這本來是個肥差,但于百川和段星河都覺得很棘手,甯可不掙這個錢,也不想冒這個險。狐妖每過一百年就會長出一條尾巴,三尾狐起碼有二百多年的修為了,對他們來說很難對付。
面前的狐狸應該就是被這簍子裡内丹的妖氣吸引過來的,它聞着味兒來到了人類的營地,本來想悄悄偷走這些内丹。如今被發現了,它也不介意吃個人再走。
三尾狐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朝伏順逼近過來。伏順打了個激靈,從腰間拔出匕首,朝它比劃道:“你别過來,我警告你,我大師兄很厲害的,還有我二師兄也很厲害。我勸你放下這個簍子,趕緊逃走,要不然我可喊他們了!”
三尾狐根本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卻伸出血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唇,仿佛已經嘗到他這身瘦肉的滋味了。
伏順心慌起來,抓起脖子上挂着的哨子一頓猛吹。
“哔——哔哔兒——哔哔兒——哔哔哔哔哔哔——”
三尾狐被他吹得心煩,碩大的尾巴甩過來,啪地一下子把哨子抽開了。段星河走在樹林裡,剛抓了一隻赤藤妖,忽然聽見營地方向傳來一陣急促的哨聲。他跟步雲邪對視了一眼,道:“不好,有危險。”
兩人拔腿就往回跑,墨墨跟在他們身後一起趕回了營地。地上一片狼藉,一隻三尾狐掀翻了他們的帳篷,吞吃了一匹給他們拉車的馬,地上鮮血淋漓的十分駭人。趙大海和李玉真聞聲奔回來,見地上的馬被撕咬的隻剩下半個身體了,另外三匹馬受到了驚吓,不知道逃到了什麼地方。
趙大海慘叫了一聲,他把這些牲口當成寶貝,自己掏腰包給它們買豆子吃,天天刷洗,精心照料,沒想到一會兒沒見着就被這天殺的妖怪吃了。
“啊啊啊啊啊啊——”
他抄起一根木棍,大叫着沖了過去,也不管它有幾條尾巴,反正就是要殺了它為自己的馬報仇。李玉真也惱了,道:“這狐狸也太不講武德了吧,趁咱們不在來偷家。伏順呢,啊……他該不會……”
樹上啪嗒一聲掉下了一隻黑布鞋,差點砸到李玉真頭上。伏順喊道:“我在這兒呢,救命啊——”
段星河剛才就看見他躲到樹上去了,幸虧他夠機靈。不過自己這些人要是沒趕回來,這狐狸吃完了馬,還是要吃他的。
那狐狸正在掏馬的内髒,猛地挨了那大個子一悶棍,懵了片刻。趙大海攥着棍子的手微微發抖,道:“你吃了我的馬,我要扒了你的皮!”
三尾狐咧開大嘴咆哮了一聲,身後的尾巴陡然暴漲,向趙大海的脖頸纏了過去。它的雙眼赤紅,發出了陰沉的聲音:“區區人類,竟然敢冒犯本座!”
它修了二百年,本領絕非這幾個隻修了十來年的小輩可比。趙大海那麼大一個漢子,被它輕而易舉地舉了起來,兩條腿懸空着直踢蹬。他被勒的臉紅脖子粗,掙紮道:“放開我,咳……救命!”
段星河已經拔劍沖了過來,和步雲邪分左右向它攻了過去。那狐狸甩出了另外兩條尾巴,狠狠地抽在他們身上,把那兩人打的飛了出去。段星河後背撞在樹上,摔的生疼。他還沒爬起來,就見一道黑色的妖氣像藤蔓一樣爬過來,把他和步雲邪緊緊地捆在了大樹上。
段星河用力掙紮,卻擺脫不了,心中慌了起來,道:“這是什麼鬼!”
墨墨撲着翅膀飛過來,用力撕咬那些黑色的藤蔓。它個頭就那麼一點大,咬了半天也沒什麼作用,急的咕咕直叫。步雲邪不想連累它,道:“你别管了,趕緊跑!”
他說晚了,那些藤蔓伸了過來,緊緊地卷住了墨墨的身體,把它也捆了起來。
狐妖哈哈一笑,得意道:“這才對,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齊齊的才好。”
趙大海已經被勒的昏了過去,三尾狐把他扔在了地上,轉頭看向了李玉真,道:“還有你,想試試本座的厲害麼?”
他們一共五個人,一個在樹上,兩個被捆了起來,還有一個昏了過去,能動的隻有李玉真一個了。
他頭上滲出了冷汗,下意識向後退去,道:“不了,你要赤藤妖晶,拿走就是。我們無意冒犯,還請前輩高擡貴手,放我們一馬。”
明明是這狐妖來偷他們的東西,吃了他們的馬匹。但是打不過它,李玉真也隻能認慫,隻求能保住兄弟幾個的性命。
狐妖歎息道:“你這小子還算識時務,可惜啊,說晚了。本座今天本來不想殺人,被你們惹起了興頭,收不住手了!”
它身後的尾巴暴漲,朝李玉真纏了過去。李玉真早有防備,頓時放出一道藍色的靈光跟它相抗。兩道靈光迎面一撞,李玉真遠不是它的對手,砰地一下子被擊飛出去。伏順趴在樹上看着,驚恐道:“李兄,你沒事吧!”
李玉真被打的吐了一口血,摔在一片枯草落葉上,疼得動彈不得。那狐妖朝他走了過來,興奮道:“你這小子身上的氣息很純淨,吃了一定大補。你别怕,我先咬斷你的喉嚨,不會讓你受太多苦的。”
它嘴角流出了涎水,低頭湊了過去,貪婪地嗅了嗅。段星河等人都急了,拼命掙紮,竭力喊道:“别吃他!”
他們本來高高興興地來這裡抓妖,沒想到卻遇上了這麼難對付的怪物,竟要就這麼全軍覆沒了。
李玉真被濃烈的妖氣籠罩着,感到了一陣絕望,閉上眼想:“對不住,老爹,我不能回去盡孝了……這回你真得重新生個兒子了。還有小師叔,你給了我那麼多金瓜子,我還沒花完就要走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真的很抱歉。”
他等了片刻,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卻聽見衆人一陣驚呼。他睜開眼,就見一名穿着黃色道袍的中年男子禦劍而來,喝道:“孽畜,休得傷人!”
那人手中放出一道靈光,一道雷電打在了狐妖的腳邊,把它逼得後退幾步。
他睜大了眼,沒想到這山野荒蕪之地也能碰到會禦劍的大能。那狐狸惱怒起來,擡頭咆哮道:“你是誰,為什麼管我的閑事——”
道士沉聲道:“欺負一幫小孩兒算什麼本事,來跟道爺我比劃比劃!”
那男子身上生出了幽紫的靈光,右手比作劍指,化出一道道劍氣向狐妖射去。這一招化氣為劍的功力不淺,狐狸遇上了對手,大吃一驚,脊背一弓,躍起來躲開了幾道劍氣。
那道士卻不放過它,手上凝結着靈光,淩空書寫敕令。劍光登時變得更加淩厲,帶着雷電朝狐狸攻了過去。一時間遍地都是電光,雷聲隆隆作響。狐妖的一條尾巴被釘在了地上,疼得嚎叫了一聲,用力想把尾巴扯出來。那道士神色峻然,斷喝道:“紫雷斬——”
他手中的靈力凝結為一柄纏繞着紫電的巨劍,從空中重重斬下,轟然一聲貫穿了它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