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星河一凜,他一直盡力壓制自己身上的煞氣,卻沒想到這種東西就像血腥味一樣,就算他自己習慣了,别人也能輕易地感知到,根本就掩蓋不住。
每個人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卻又在暗處悄悄地打量他,那種感覺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段星河皺眉道:“什麼祝福,根本就是詛咒,想解除都解除不了。”
裴少卿笑了,道:“你還年輕,不明白自己擁有多大的力量。你現在沒辦法駕馭這股力量,反而容易因為它惹出禍來。不光各大宗門的人觊觎你的能力,一些蒙昧的妖魔就像蒼蠅追逐血肉一樣,會本能地被你的煞氣吸引過來,你不怕麼?”
段星河知道他說的沒錯,先前長生觀的那些人便對他垂涎三尺,還有薛紅玉也一直跟着他、為難他。但讓他向邪宗尋求庇護,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面前的也不是什麼好人,隻不過是想趁火打劫而已。段星河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态度,道:“遇上什麼事就解決什麼,沒什麼大不了的。”
裴少卿露出一抹譏诮的笑,道:“就憑你們外頭的那幾個人,能解決多大的事?兩個資質扶不上牆的小痞子,一個體質比一般人都弱的道士,唯一一個能打的還是個姑娘。”
段星河和步雲邪登時一震,沒想到他不動聲色的,早就注意到自己的人埋伏在對面了。兩人一時間沒說話,裴少卿意味深長道:“出了大幽之後,這個世界才如幕布掀開一角,很多你根本想不到的東西在前頭等着你們。”
步雲邪道:“閣下什麼意思?”
裴少卿直接道:“我想跟你們合作,隻要你加入我們千機門,我來助他激發身體裡的潛力,保護你們的安全。”
步雲邪道:“怎麼個合作法?”
裴少卿微微一笑,道:“想來你們也已經聽說過了,我們千機門跟萬象門的人同出于虺教,互相看對方很不順眼。萬象門對虺神不敬已久,而我們卻一直敬奉虺神,它偉大的力量是我們驅動機械的能源。既然你是被虺神選中的人,我們希望利用你的力量滅了萬象門,重振虺教。”
段星河對他們邪宗之間的勾心鬥角不感興趣,聽他這話的意思,無疑是要讓自己當他們的血牛,最大限度地開發自身的邪力為他們提供能量。那樣活着,跟身陷地獄也沒什麼區别了。他沉下了臉道:“我是逍遙觀的人,不會另投别宗。”
裴少卿道:“先别急着拒絕,聽聽我們的教義嘛。”
他說着一擡手,渠陽子便道:“兩位小友,我們千機門出自虺教,虺神沉睡之後,日尊裴千秋來到了北方海域之中,在通天島上建立了千機門。他老人家學識淵博,以墨家機關術為本,結合了西方羅刹國的機械術,制作了許多精巧的機關造物。凡入我門者,皆是兄弟姐妹。大家以融合作為修煉之法,吸收天地靈氣向虺神獻祭。肉身脆弱,機械飛升才是真谛。”
段星河冷淡道:“多謝閣下好意,但我還是想以自身為鼎爐,修煉金丹,走最普通的道路。”
渠陽子不以為然道:“區區肉身想要修煉成仙,那可太難了、也太久了。在那之前,這具身體很可能就報廢了。君不見多少人死在修仙途中,化為塵埃,幾百年的努力毀于一旦。而入我千機門,縱使修煉不成,亦能長生不死!”
他的神情肅然,又透着幾分神秘的氣息。步雲邪有了些興趣,道:“如何長生不死?”
渠陽子沒說話,直接解下了胸前的護心鏡,拉開了道袍。就見他胸口有一個大洞,表面蒙着一層水晶罩子,撲通、撲通、撲通,一團幽紅的東西在裡頭不住跳動,肌肉和血管清晰可見——那是一顆機械做的心髒,正在代替本來的心髒搏動着。
段星河和步雲邪都睜大了眼,沒想到這人能說能笑的,心髒卻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步雲邪啞聲道:“這……心是君主之官,也能換成假的麼?”
渠陽子一副淡然的模樣,道:“當然能。我今年已經四百三十八歲了,縱使修煉到元嬰期,身體在四百歲時也出現了衰敗。羽化登仙之時肉身才能重塑,而我已經等不了那麼久了。師父為我換了新的心髒,以虺神的力量作為驅動,能再跳動一千年。這就是千機門的神迹,實實在在的永生,你難道不心動麼?”
段星河一時間沒說話,有點被震撼到了。他們制造的機械不止是玩物,更是颠覆這個世界法則的存在,淩駕于生死之上,是切切實實能看到的道。
渠陽子攏起了衣裳,自豪道:“怎麼樣,小兄弟,要不要加入我們,咱們一起來征服這個世界。”
他伸出了手,段星河卻沒有握。對方的機械術雖然高明,跟他們合作的代價卻是墜進深淵。何況這些人隻是嘴上說的好聽,實際上是要榨取他的力量,沒想過把他當成平等的人來看待。
他道:“你有你們的信仰,我也有我的信仰。我的道心不會改變,不會加入你們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他仍然油鹽不進。渠陽子沉默了下來,眼底一瞬間透出了殺氣,就像野獸露出了獠牙。他雖然一直笑呵呵的,發起狠來卻比誰都無情——這小子是被虺神選中的人,如果不能争取過來,便是個極大的隐患,就算殺了他也不能落到别人手裡。
他瞥了裴少卿一眼,仿佛問他是要就地殺了,還是帶回去慢慢調/教。
裴少卿微垂着眼,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還在權衡。段星河渾身的肌肉繃了起來,摸向了腰間的幽冥劍,打算應戰。步雲邪看了一眼窗外,準備跟兄弟們發信号了。
情勢一觸即發,裴少卿深吸了一口氣,出聲道:“也罷,人各有志。段兄一時間接受不了也無妨,等你想通了再找我吧。我的門人到處都是,很好找的。”
段星河一怔,沒想到他會就這麼放過自己。那兩個人都到了元嬰境界,自己這些人加起來也不是他們的對手。他怕對方反悔,立刻道:“好,在下就告辭了。”
他一抱拳,和步雲邪快步下了樓。二人來到大街上,被風一吹,這才感覺出了一身冷汗。
李玉真等人從對面走出來,到街頭跟他們彙合了,低聲道:“怎麼樣,沒事吧?”
段星河還有些心有餘悸,沉聲道:“沒事,回去再說。”
渠陽子站在二樓窗前,看着他們的背影,道:“就這麼放他們走了?”
裴少卿帶着一絲玩味的神色,道:“不用着急,就算他不加入咱們,照樣會跟萬象門結成死仇。這小子潛力大得很,咱們坐山觀虎鬥就是了。”
渠陽子沉默了片刻,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道:“還是少主有遠見,那咱們就等着看好戲吧。”
回到了驿館,段星河和步雲邪都松了口氣。衆人圍着桌子坐下了,李玉真見他們都是一副虛脫的模樣,猜測他們方才受到了極大的威脅。他道:“他們說什麼了?”
段星河把剛才發生的事說了,李玉真沉吟道:“他們想拉攏你,倒也有些眼光。不過千機門做了不少壞事,别看他們看起來人模狗樣的,其實殘忍程度跟萬象門不相上下,千萬别信他們!”
段星河能感到那兩個人身上都帶着強烈的邪氣,絕不是良善之輩。他道:“我已經拒絕了。”
步雲邪尋思着他們說過的話,道:“他們說害死師父的另有其人,那頭融合獸前年賣給了嘯山宗,也有可能早就被轉賣了。這事不能隻聽他們一面之詞,得想辦法核實一下。”
“這個容易,”李玉真道,“這邊就有淩煙閣的分舵。他們若是在拍賣會上賣出去的,我從淩煙閣就能查到記錄。”
衆人想起了李玉真跟淩煙閣的宗主有交情,心中頓時一輕。前陣子周玉成還給了他一個黑瑪瑙戒指作為信物,他道:“這事交給我,一定給你們查清楚。”
段星河道:“多謝你了,嘯山宗在什麼地方?”
宋胡纓摸着小對眼,道:“在巴蜀。”
段星河道:“想辦法接觸一下他們的人,查查後續的流向。那麼大個東西藏不住的,總能找到最後一站到了誰手上。”
趙大海道:“查這些很危險吧,咱們可一定要小心。”
伏順道:“怕什麼,師父要是知道咱們在為他報仇,肯定也會保佑咱們的。”
步雲邪的神色深沉,仿佛在思索什麼。段星河道:“怎麼了?”
步雲邪道:“那個雜耍班子把人變成牲口,又采生折割,行事作風确實跟千機門很不一樣。千機門是貪婪,化一切東西為己用。那個雜耍班子卻是故意折磨人,吸收人痛苦的能量。”
段星河道:“那你覺得他們是什麼人?”
步雲邪搖了搖頭,正如裴少卿所說,走到這裡,他們對這個世界的了解也隻像幕布掀起了一角。他道:“看一看再說吧,現在就妄斷很可能被有心人誤導。”
李玉真點了點頭,道:“那些人不可能就這麼老實下來,總會露出馬腳的。”
他們現在就像籠罩在一片雲霧中,盲目亂撞隻會陷入危險。段星河道:“那就以不變應萬變,這段時間好好提高一下自己。伏順,你修煉的怎麼樣了?”
伏順張口結舌,一看就是偷懶了。步雲邪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就連外人都看出伏順的本事不行,他還不肯努力。趙大海告狀道:“他天天出去閑溜達,不是喝茶就是聽曲兒。”
伏順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趙大海道:“怎麼啦,我勸你又不聽,還不讓說。”
段星河淡淡道:“夷州的狀況跟這邊不能比,到處都有妖怪出沒。你要是不好生練功,到時候可别後悔。”
他雖然沒什麼表情,但大師兄查功課的壓迫感撲面而來。伏順撓了撓頭,道:“我知道了,會練的。”
伏順看了一眼趙大海,見他一臉幸災樂禍,道:“你笑什麼笑,築基了嗎就笑我?”
趙大海尴尬起來,他資質愚鈍,這些人裡就數他修煉的最慢。他幹咳了一聲,道:“我……快了。”
伏順擺出了師兄的架子,伸手要摸他的脈搏。趙大海把手背在身後不讓他摸,一邊起身道:“我還沒喂馬,去看看牲口。”
伏順跟着他出了門,遠遠地喊道:“你敢不敢讓我摸,我看你就沒進步……喂,别跑!”
天暖和了,外頭生機盎然。段星河在院子裡練了一套逍遙劍法,伏順坐在屋門前的台階上,拿着根鐵絲捅一把鎖,隻對這些旁門左道感興趣。
段星河停下來擦了一把汗,扭頭道:“你怎麼不打坐?”
伏順嘴裡叼着一根草,道:“打坐多無聊,一會兒就睡着了,還是開鎖有意思。”
他說着,咔嚓一聲把鎖打開了,又從旁邊拿起另一把鎖,像解連環似的捅了起來。
清風拂過庭院,樹葉被吹得沙沙作響。段星河正打算再練一會兒,忽然豎起了耳朵,仿佛聽見了什麼。
“星哥,有空嗎,到河邊來。”
他收起了劍,徑自往外走去。伏順擡眼道:“大師兄,你幹嘛去?”
段星河擺了擺手道:“有事。”
驿館後面有一條小河,水不是太深,但有些魚。驿丞他們經常來撈魚蝦,這地方還是他們說的。步雲邪坐在岸邊,面前支着個杆,身邊放了個桶。他一見段星河便露出了笑容,招手道:“你來啦,幫忙打窩。”
說好要修煉一陣子,結果一個兩個都在偷閑。步雲邪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單衣,背後挂着個竹鬥笠,衣袖挽到手肘,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樣。
天氣不算曬,确實适合垂釣。段星河拿鏟子把魚餌抛進河裡,道:“等一會兒吧。”
他摘了一片大牛蒡葉子擋在頭上,枕着一條手臂,躺在一塊大石頭上曬太陽。
步雲邪一手托腮,看着水道:“就那個……好久沒用了,以為不好使了呢,能聽見嗎。”
段星河揚起了嘴角,道:“聽得見,我以為你忘了怎麼用呢。”
兩人之間有個小法術,叫火花心念咒。小時候段星河從院子裡路過,忽然感覺腦子裡有人跟自己說話。
“大師兄,聽得到嗎?”
他轉頭一望,見步雲邪手裡拿着本書,趴在講經堂的窗台上期待地看着他。段星河走了過來,道:“你跟我說話?”
步雲邪十分興奮,指着書上的咒文道:“我剛看到的,叫火花心念咒,一輩子隻能跟一個人連接。隻要隔得不是太遠,心裡的話就能讓對方聽見。”
段星河有了點興趣,道:“你想跟我連啊?”
步雲邪把手一攤,道:“已經連上了啊。”
他本來想試試,沒想到一次就成功了。段星河笑了,道:“哎,可惜了吧。”
“不可惜,”步雲邪高興道,“以後想去哪兒玩,我在家裡說一聲,你就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