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步雲邪去病房看診,發現病重的人越來越多了。過了這麼久,還是沒有特别有效的藥,大家都一籌莫展。小豆子這幾天咳嗽的越來越重了,痰裡帶着血絲。他早晨起來喝了一碗藥,一會兒功夫都吐了。他發着燒,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地喊娘,一會兒又喊哥哥,道:“我想回家,這裡的藥好苦啊……”
步雲邪有些心疼他,過去握着他的手,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小豆子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家裡,身邊有親人陪着,這才安穩下來,漸漸睡着了。
朱蒙過來道:“這孩子最近病的重了,得挪到後頭去了。”
步雲邪微微皺起了眉頭,雖然後面的病人能得到更好的照料,但他來的這些天裡,隻見有人轉過去,就沒見病人治好出來的。他垂着眼沒說話,小朱道:“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過去看看他。”
以他們現在的能力,隻能減緩瘟疫的傳播。病人們痛苦的模樣浮現在眼前,步雲邪不想這樣随波逐流下去,打算盡己所能行動起來,找一找解決的法子。
忙完了病房裡的事,步雲邪來到了臨街的醫堂。外頭擠擠挨挨的都是病人,到處都是咳嗽的聲音,好多是新增的病人。李慈心在前頭坐診,賀宇昭也在,囑咐大家吃了藥在屋裡隔離,盡量别出來了。步雲邪在旁邊幫忙,到了傍晚時分,病人都回去了。李慈心揉了揉眉心,顯得十分疲憊。
賀宇昭道:“師父,今天又有好幾個病人病重了,我讓人挪到後面去了。”
李慈心嗯了一聲,道:“等會兒我去看看。”
他一把年紀了還這麼忙碌,實在讓人心疼。但一直這樣追着病症跑不是辦法,得從根本解決才行。步雲邪道:“先生,瘟疫一直在傳播,源頭到底是哪來的?”
李慈心歎了口氣,道:“咱們能找到最早感染的,是個賣糖畫的人,已經收治在後頭了。我這段時間一直在研究他的病症,感覺跟其他人沒什麼區别。我跟他談過,那人頑固得很,隻說自己被風吹了,就得上了這個病,别的什麼也沒接觸過。”
步雲邪的心思微微一動,覺得有點古怪。賀宇昭道:“那個老頭兒兇得很,之前我去問他,他就大發脾氣,說我嫌棄他傳染别人,還拿枕頭砸我。我明明不是那個意思,他真的是一點道理都不講。”
步雲邪道:“生病的人難免敏感吧,他得病最早,覺得别人都怪他才會生氣。”
賀宇昭還心有餘悸,道:“那也不能那麼兇啊……”
李慈心道:“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源頭吧。要是能知道他是怎麼感染上的,興許就有法子了。”
他說着,低頭咳嗽了幾聲。賀宇昭有些緊張,道:“師父,您也病了?”
李慈心道:“不妨事,就是累的氣虛,沒染上病。”
他雖然這麼說,卻擡起手把徒弟推得遠了一些。他道:“把衣裳熏一熏,去休息吧,小雲晚上不必來書房了。明天我在後面照顧病人,讓你二師兄在前頭坐診。”
賀宇昭答應了,神色裡藏着憂慮。師父回去休息了,兩人一起去了大廚房,飯已經領的差不多了,桌子上隻剩下零星幾個食盒。兩人拿了飯,在飯堂裡坐下了。屋裡點着一盞昏黃的油燈,桌子上殘留着剛用藥水擦過的一點濕氣,空氣中彌漫着飯堂裡經久不散的一股油膩味。
步雲邪沒什麼胃口,喝了一口紅米稀飯,已經涼了。他拿起了饅頭,慢吞吞地吃着涼透了的白菜炒豆腐。
油放多了,鹽也沒拌開,讓他想起了趙大海做的大鍋飯。分開這麼久了,不知道他們過得怎麼樣,伏順的病好了麼?有沒有人照顧墨墨?段星河最近在做什麼,有沒有惦念自己?
長久積累的疲憊和壓力湧了過來,讓他生出了想家的感覺。但想的不是步家寨子,也不是青岩山,而是跟兄弟們在一起的感覺。雖然這裡的人都很好,但他确實很想念家裡的人了。
賀宇昭沉默着吃了半碗飯,停了下來,轉頭看着外面的夜空。一道黑煙升了起來,又有人死了。步雲邪聞到了那股氣息,但沒說什麼,來這裡十多天,他已經習慣了這裡的一切。
賀宇昭道:“你屋裡的那個小豆子,下午轉到後面重病區了。”
步雲邪嗯了一聲,賀宇昭道:“我看見他了。别人去後面都哭哭啼啼的,他倒挺高興,還拉着我問,他哥哥是不是也在那裡……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步雲邪擡頭看着他,賀宇昭的眼裡蒙了一層陰影,道:“他哥哥前天就沒了,夜裡吐了好多血,渾身燒的都是紅斑。師父大半夜趕過去,用針放了不少毒血出來,還是沒能救活。”
他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巧的銀镯子,戴的久了有點發黑。小孩子活潑好動,很容易把精巧的東西弄壞。但這個镯子沒有太大的變形,看得出來它的主人很珍惜它。
賀宇昭道:“這是他哥哥留下來的,他讓我交給小豆子,還說當初為了搶這個镯子,他咬了弟弟一口,心裡一直很過意不去,讓我幫他給弟弟道歉。”
他說着,聲音漸漸哽咽了。這都是孩子之間的小事,可在生離死别面前,無數件小事積累在一起,足以把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壓垮。在此之前,賀宇昭也見過不少人彌留時的情形了,雖然他盡力讓自己開朗起來,其實壓力已經大的快承受不住了。
他道:“我不知道怎麼給他。他挺喜歡你的,要不然你……你騙騙他也行。”
步雲邪把镯子接了過去,心情十分沉重。賀宇昭顯得很是疲憊,道:“上午二師兄手下有人在賬房鬧事,不少人怕被傳染上,非要分家。師父出面按下去了,但這樣拖下去,人早晚要跑光了。”
他們現在面臨的不光是瘟疫的壓力,還有内部的動蕩。平時大家還算和氣,一旦有事就開始四分五裂。賀宇昭看着步雲邪,有些不忍心,道:“不行你就走吧,你本來也不是這裡的人,沒必要卷進來。”
步雲邪道:“你呢,不為自己着想麼?”
賀宇昭搖了搖頭,道:“我家裡早就沒人了,師父就像我的親生父親一樣,我不能扔下他不管。如果我真的被傳染了,死在這裡就是了。”
步雲邪有些不好受,道:“别這麼說。”
賀宇昭苦笑了一聲,一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樣。他端起碗又扒了一口飯,道:“不說了,多吃點,活都幹不完呢,哪有功夫傷感!”
次日上午,步雲邪忙完了前頭病房的事,去了後面的重病區。小豆子躺在靠窗的一張床上,嘴唇幹的都裂開了。
步雲邪倒了點水喂他喝了。小豆子剛退了燒,睜開眼看着他,道:“哥哥,你來看我了。”
步雲邪嗯了一聲,道:“感覺怎麼樣?”
小豆子道:“渾身疼,嗚……我想娘了,我什麼時候能出去?”
步雲邪道:“好好吃藥,治好了病就能出去了。”
小豆子這些天已經聽過很多次這樣的答複了,有些失望。靜了片刻,他道:“那我哥哥呢,他們說我哥在這裡,能讓我見他一面麼?”
步雲邪遲疑了一下,道:“他前天就治好了,已經出去了,他讓我把這個給你。”
他從荷包裡拿出了那個小巧的銀镯子,道:“你認得嗎?”
镯子上刻着葫蘆和祥雲的紋樣,小豆子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接過去道:“啊……是哥哥的镯子,你真的見過他!”
步雲邪道:“他讓你好好治病,等病好了就能出去了。”
小豆子攥着銀镯子,對他的話堅信不疑。步雲邪心裡很難過,但除了這樣之外也沒有别的辦法。小豆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對旁邊病床上的老頭兒道:“糖人兒爺爺,我哥哥已經好起來了,我也會很快好起來的。我的撲滿裡攢了好多銅闆,等咱們都出去了,我再去你那裡買糖!”
旁邊的老頭兒姓張,六十出頭年紀,本來弓着背躺在床上,聽了小豆子的話,緩緩地回過頭來。
方才他們的話,他都聽見了。這裡每天的病人來來去去的,怎麼回事他心裡都清楚,也不忍心點破。小豆子認真道:“好不好,爺爺。”
老張頭兒點了點頭,道:“好。”
他的聲音沙啞,卻好像不敢看人似的,很快又蜷縮起來。小豆子把手镯戴在了手上,像是有了個念想,鉚足了力氣要戰勝病魔。步雲邪溫聲道:“睡一會兒吧。”
他給小豆子蓋上了被子,轉身去幫其他醫者點蒼術,順便給自己熏一熏衣裳。他把一個藥桶放在走廊上,點起了火,蒼術的煙升了起來,漸漸飄滿了整個院子。對面病房傳來咳嗽的聲音,步雲邪已經有些麻木了,不知道自己的堅持有沒有結果,但他實在不希望小豆子這一家的悲劇再發生了。
這時候就聽身後傳來遲緩的腳步聲,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小郎中,我有點事想問你。”
步雲邪回過頭,見那個賣糖人的老張頭從病房裡出來了。他扶着牆,身體幹瘦虛弱,面色焦黃,一雙眼睛卻灼灼地看着他。賀宇昭從對面病房出來,見他們站在走廊上,快步走過來道:“老人家,回屋待着吧,外頭風大。”
老張頭兒道:“我就在外頭坐一會兒,屋裡太悶了。”
那兩人互相看了一眼,賀宇昭被他罵過,一見他就發憷。這老頭兒就是第一個發病的人,大家都有些怕他,他的脾氣也不怎麼好,今天不知怎的居然主動跟人說話了。
他緩緩地在走廊的扶手上坐下了,道:“那小孩兒已經死了吧?”
前幾天小豆子的哥哥還跟老張頭住在同一個病房裡,後來一天半夜,那小孩兒燒的渾身抽搐,吐血不止,李慈心親自來也沒能救活。方才他見步雲邪把镯子給了小豆子,心裡十分難受。他作為頭一個感染者,這麼長時間以來,心裡一直背着沉重的負擔。有時候覺得死了這麼多人,都是自己的錯。一會兒又覺得瘟疫是天災,自己也是受害者,沒必要自責。
可即便如此,他成日看着外頭焚燒屍體冒出的滾滾濃煙,心裡難免痛苦。那麼多不認識的人都死了,負罪感像山一樣壓在他身上,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他。而小豆子哥哥的去世,成為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賀宇昭低聲道:“那孩子已經葬下了。”
病人們都在屋裡,有人痛的呻吟,有的咳嗽,有的像老風箱一樣費勁地喘着氣。老頭兒低聲道:“你們是不是沒有法子治這個病?”
兩人都被問住了,沒人能回答得了他。老張頭兒歎了口氣,道:“也是……如果有法子,你們也不會看着這麼多人死掉。”
“我們一直在想辦法,”步雲邪懇切道,“如果能找到瘟疫的源頭,說不定就能研究出藥方來。”
“什麼源頭,”老張頭兒垂着眼道,“你們是說第一個感染的病人麼?”
步雲邪感覺他好像知道點什麼,道:“是,您就是第一個麼?”
“我不是,”老頭兒擡起了頭,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道,“在我之前,還有另外一個人,他才是源頭。”
他此言一出,步雲邪和賀宇昭都十分詫異。這老頭兒嘴硬得很,從官府找到他起,到現在他一直說自己就是頭一個。但李慈心觀察了他好一陣子,發現此人并沒有什麼特别之處。他早就懷疑此人不是零号病人,但這老頭兒一直把這件事攬在身上,讓醫生們很難辦。
李慈心讓官府調查過,這老頭兒一輩子沒成家,沒有妻子和孩子,就靠一個糖人攤子謀生。所以他應該也沒有什麼要庇護的人,沒必要撒謊,事情就此陷入了僵局。
他人已經在這裡了,外頭被感染的人卻越來越多。李慈心忙的焦頭爛額,也就沒空顧得上他。這老張頭一開始被關在單獨的一間院子裡,後來他的病症減輕了,也沒什麼傳染性,李慈心便把他轉到了一般重症的病房裡。
老張頭看着身邊的人生命一點點耗盡,大人沒了,就連小孩兒也不能幸免。他心裡倍受折磨,終于撐不下去了。
他擡起枯瘦的手捂着臉,老淚縱橫道:“都是我不好……我沒有早說出來,對不起。”
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最重要的是找到最初的感染者。步雲邪急切道:“那個人在哪裡?”
老張頭擦去了臉上的淚水,道:“一個月前夷州發了大水,我從北邊回來,見一個孩子在路邊哭。他爹娘渾身都是紅斑,已經病死了。我看那孩子可憐,自己也無兒無女的,就把他帶了回來。在我來長陽郡之前,瘟疫一直沒傳過來。後來我每天帶着孩子出去擺攤賣糖畫,那一陣子城裡陸陸續續有人生病,不少人說是跟我接觸過才開始咳嗽的。那幾天我也在發燒,跑不了了。官府連夜來抓我,我怕他們傷害那孩子,就讓他從狗洞鑽出去逃走了。”
他十分懊悔,道:“我本來是想保護那孩子,可沒想到會傷害這麼多人。跟他接觸過的人都生病了,可他卻一直好好的……實在怪得很。”
步雲邪和賀宇昭簡直不敢相信,他居然隐瞞了這麼重要的線索。步雲邪道:“他在什麼地方,多大年齡?”
老張頭道:“他叫孫小竹,是個小男孩兒,今年八歲,長這麼高——”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道:“他什麼也不知道,你們要是找到了他,千萬别傷害他。”
步雲邪道:“他會去什麼地方?”
老張頭道:“他不是本地人,城又封了,沒地方可去,八成是等着官兵走了就又回去了。如果他不在我家,你們在附近問問,總能找到他的。”
老張頭說出了隐藏許久的秘密,松了口氣。他扶着廊柱站起來,道:“你們都是好人,有上天保佑,肯定能救大家的。”
步雲邪跟賀宇昭目送着他緩緩地進屋去了。賀宇昭的神色嚴峻,道:“一定得找到那個孩子。”
好不容易抓到點線索,步雲邪生怕長翅膀飛了,道:“人多了就把他吓跑了,得悄悄地辦。”
賀宇昭忙着藥廬裡的事,分身乏術。他道:“好兄弟,能不能勞煩你去看看,我給你出入的牌子。”
步雲邪來了這麼久,一直沒出去過,借這個機會也能放放風。他道:“行,我下午就去。”
衆人待在高升客棧裡,每天都不敢出門,悶得不行。伏順接連吃了幾天藥,好一些了。趙大海道:“幸虧你病的輕,要是燒不退,就隻能把你送到城南藥廬裡去了。”
伏順道:“能去也不錯啊,二師兄不是在那裡幫忙麼。啊……好久不見了,真想他啊。”
趙大海有點擔心,道:“那裡都是病人,他沒被傳染上吧?”
伏順剛退了燒,病恹恹地道:“你别看他生的俊,體格好着呢。祭祀的時候他舞的鐮刀跟關公用的差不多沉,體力比一般人強多了,瘟神也繞着他走呢。”
他這麼一說,趙大海便放下心來了。他倒了藥渣,去隔壁敲門道:“大師兄,去吃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