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雲邪和段星河來到了前院,見黑壓壓的聚集了一群人,都是穿白衣裳的醫者。
周子龍身前站着一撥人,賀宇昭身邊站着一撥人,兩群人都是李慈心的弟子,平日裡就有些小嫌隙,如今終于爆發了出來。
在外面守衛的官兵聽見了争執聲,也過來了。但這是他們内部的事,官兵也不好插手,隻能在旁邊看着。
周子龍三十出頭年紀,生着一雙細長的眼睛,身材高挑。他身邊的人大多數都是他從周家帶來的家仆,還有些宗族兄弟,雖然跟他一同在這裡學醫,卻都聽他的。他要分家,又不想擔罵名,便讓這些人出來先鬧事。院子裡放着他們的衣裳行李,甚至還有幾個黃花梨的家具、紫檀木的藥箱,看來他們是打算把這裡倒空了。
賀宇昭皺眉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一人道:“師父病了,你還瞞着我們。這病治不好了,早晚大家都得傳染上,還不如趕緊分家的好。”
又有人道:“三師兄,師父最疼你,你若要這破藥廬你就留下。你行行好,把錢給大家分了,也算我們沒白跟你賣命一場。”
衆人紛紛道:“對,分錢,把遣散費給我們!”
賀宇昭早晨沒去看師父,消息還沒有他們靈通,此時心慌意亂。但師父把藥廬的擔子交給了他,他就不能讓老人家多年的心血付之東流。
他道:“各位,聽我一言——現在瘟疫還沒平息,大家要是走了,咱們城裡的百姓就沒人保護了。我相信各位都是出于醫者仁心才來到這裡,既然能堅持到今天,就說明各位還是把百姓放在心上的。師父已經快研制出藥方了,大家何妨再等一等呢?”
對面衆人靜了片刻,有人道:“師父病重了,藥方已經沒指望了,你還想騙我們到什麼時候!”
那人此言一出,群情又激憤起來。周子龍出了本錢,這些年也沒得到重用,對被偏愛的三師弟很是不滿。此時見他被圍攻,一直冷眼旁觀。賀宇昭看向了他,道:“二師兄,你不管管麼?”
周子龍淡淡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你們必須得給個交代。大家不能拿命跟你們耗着,如果實在維持不下去,分家也不是壞事。”
賀宇昭一籌莫展,這時候就聽一人道:“不能分家!”
步雲邪大步從後頭趕了過來,段星河跟在他身後。兩人穿過人群,來到周子龍跟前。步雲邪道:“周二哥,藥廬裡還有這麼多病人,咱們深受全城百姓托付,不能棄他們不顧。城已經封了,你們就算離開這裡也出不去。一旦藥廬散了,病情勢必發展的更嚴重,所有人都會被傳染。”
周子龍知道他說的不錯,但就是忍不下這口氣,冷冷道:“師父呢,他怎麼說,請他出來發話。”
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是敬重李慈心的,但心底對他也有恨。他明知道李慈心已經起不來了,還要逼他出來見自己。步雲邪知道他心裡不平,道:“先生在内院接觸病人,不便跟大家相見。他托我跟周二哥說一聲,他很感激你這些年的幫助,你與他既如師徒,也如父子。沒有你,藥廬不可能開得起來,你為他做的事,他都記在心裡。”
這些話雖然不是李慈心自己說的,但步雲邪看過他親筆寫的手令,對于二弟子,他确實是有這個意思的。周子龍似乎有些動容,步雲邪道:“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師父希望你能夠再幫他一次。”
有人道:“若是師父病倒了,咱們怎麼辦?”
步雲邪道:“李先生的研究快有結果了,再給我們幾天時間,一定能找到藥方的!”
賀宇昭上前一步,懇切道:“二師兄,咱們是一家人,你不能在這時候走。留下來,求你了!”
周子龍的目光微動,想起了從前跟他們在一起念書的時光。他學醫的天賦不如他們,心裡是有些嫉妒的,在這裡待下去,他也隻是個陪襯。可一想到師父教自己的恩情,他又狠不下心來跟他們一刀兩斷。
旁邊一人低聲道:“二師兄,怎麼辦,我們都聽你的。”
周子龍深吸了口氣道:“我再給你們十天時間,到時候還沒有結果,就别怪我帶人離開了。”
對面衆人都松了口氣,賀宇昭拱手向他行禮,道:“多謝你,二師兄。”
周家的那些人還有些不甘心,周子龍一擺手道:“都散了吧,把東西擡回去,該幹什麼幹什麼。”
他發了話,其他人隻好照辦。一群人把行李背回了住處,覺得白折騰了一場。一名弟子道:“嗐,還以為能回家了呢。”
另一人道:“回家也沒什麼好的,傳染給老婆孩子麼?還是關在家裡等死?”
一人道:“他們說師父還好好的,說不定真的能找到治病的法子呢?”
又一人道:“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反正也沒幾天了,再等等看吧。”
周子龍清楚師父已經病倒了,看着衆人離開了,他走到賀宇昭面前,道:“還有十天時間,你們能做什麼?”
沒有外人了,賀宇昭也不必跟他繞圈子了。他方才就下定了決心,若是師父不行了,就由自己繼續研究。他道:“還有幾個方子,我一一試過來,總會有結果的。”
周子龍冷笑了一聲,道:“以身試藥,你不想活了?”
賀宇昭知道他恨自己,也覺得自己搶奪了屬于他的關注。他心裡一直有些愧疚,但若是大師兄還在的話,他們師兄弟之間也不會有這麼多嫌隙。他低聲道:“我受師父教養這麼多年,也該報答他了。前頭的事,還請二師兄代為主持。”
他代表的是李慈心的意志,若是他也傳染上了,藥廬就徹底完了。步雲邪道:“還是我來試藥吧。”
那兩人都看着他,仿佛覺得不可理喻。步雲邪道:“這些天我一直跟李先生在一起,密切接觸病人,沒必要再多一個人冒險了。”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道:“你若是被傳染上怎麼辦?”
步雲邪輕咳了兩聲,道:“我已經被傳染了,天天守着那孩子,我怎麼可能幸免。”
從昨天夜裡開始,他就感覺有些不舒服,像極了那些病人發病初期的模樣。步雲邪不敢多想,可到了這個地步,也沒辦法回避了。
段星河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識拉他的手,發現他的手果然有些燙。步雲邪的眼中帶着血絲,輕聲道:“我得了病,不試藥也是浪費,就由我來吧。”
他擡手行了一禮,轉身離去。段星河跟了上去,步雲邪低聲道:“别過來,你在外面幫其他人。”
段星河知道他怕傳染給自己,望着他的背影,心像是被捏緊一般難受。
步雲邪回到了小院,感覺十分疲憊,坐在台階上歇了一會兒。孫小竹趴在窗戶上,探頭探腦地看他。
“哥哥,你怎麼了?”
“沒事,”步雲邪道,“你餓了麼,我拿飯去了。”
他把食盒遞了過來,動作有些遲緩。孫小竹隔着門簾望着他,擔心道:“哥哥,你是不是被我傳染了?”
步雲邪靜了片刻,道:“沒有,就是有點累。你吃飯吧,我也去吃點東西。”
孫小竹一直望着他,步雲邪回到了房中,靠着床頭歇了片刻。隔壁傳來了李慈心的咳嗽聲,他想起早晨還沒熬藥,拖着病體來到書房。桌上放着李慈心拟的藥方,還有兩個沒試過。
步雲邪照着一張抓了藥,在廚房裡熬了。他不光身體沉重,嗓子也開始疼了。湯藥散發出苦澀的味道,他守着爐子,神思有些恍惚。
自己對于這座城池、這個藥廬,不過是個過客,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可他沒辦法對這一切置之不理,他想救更多的人,那股意念冥冥之中讓他停留在這裡,仿佛他來到此處就是為了這件事。
他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死不足惜,隻是對不起自己的兄弟們,還有青岩山的家人。如果自己不在了,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難過。
藥熬好了,步雲邪自己喝了一碗,給李慈心喂了一碗。李慈心已經病的睜不開眼了,吃了藥又陷入了沉睡。
步雲邪忙完了所有的事,感覺身體酸痛的厲害,呼吸也有些困難。他回屋倒在了床上,咳嗽了幾聲,閉上了眼睛。藥已經吃了,不知道有沒有效果。強烈的疲憊感籠罩了他,他的意識漸漸沉入黑暗中,等待死亡,或是重生。
段星河傍晚去送了一回飯,他敲了幾聲門,裡頭沒有回應。段星河怕打擾到他,便把食盒留在了門口。次日一早,他又去送飯,發現昨天拿來的食盒根本沒動。段星河生出了不好的預感,拍了拍門,大聲道:“阿雲!”
裡頭沒有回應,幾隻鳥雀叽叽喳喳地叫着飛走了。段星河用力拍門,喊道:“阿雲,你沒事吧!”
他敲門的聲音引來了幾個弟子,七八個人聚集在院門前。一人道:“怎麼了?”
段星河道:“裡頭的人從昨天下午到現在一點動靜都沒有,是不是出事了。”
其他人也很擔心李慈心,不知道他老人家怎麼樣了。一名弟子道:“裡頭栓着呢,怎麼辦?”
段星河把心一橫,道:“不管了,砸開!”
他哐哐幾腳下去,當啷一聲把大門上的木拴踢掉了。一群人一擁而入,見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人。孫小竹剛睡醒,扒着窗戶看他們,道:“怎麼啦?”
段星河道:“你雲哥呢?”
孫小竹指了指他的卧房,段星河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步雲邪躺在床上,地上有幾灘他吐出來的血,已經幹涸發黑了,他躺着一動不動。段星河的心蓦地停了一拍,站着不敢動了。身後有人低聲道:“怎麼回事……死了嗎?”
另一個弟子道:“呸,别觸黴頭!”
又一人道:“師父呢,要是都不行了,咱們怎麼辦?”
段星河耳朵裡嗡嗡的,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低聲道:“阿雲,阿雲你醒醒。”
他把步雲邪帶到這個世界,若是不能把他帶回去,怎麼向他的家人交代?
他的身體忍不住顫抖,啞聲道:“你别睡了,睜眼看看我……”
步雲邪仿佛聽見了他的聲音,身體猛地一震,咳嗽了幾聲,緩緩睜開了眼。他的神色憔悴,身體極其虛弱,但總算人還活着。段星河又驚又喜,道:“你沒事?”
步雲邪夜裡吐了一陣子血,但藥效上來之後,出了一身汗,燒漸漸退了。他一直昏睡到現在,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看着面前的人,這才想起了是怎麼回事。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體溫降下來了,身體也沒有那麼疼了。他喃喃道:“燒退了……這藥是有效的?”
其他人看着他,大氣也不敢出。步雲邪意識到自己找到了治療瘟疫的方法,整個人頓時振奮起來。他勉強從床上坐起來,指着桌上的藥方道:“快點,去看看李先生。照這個方子去熬藥,給病人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