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将毛巾搭在左手邊,正要委身挪開吐司片,就被一隻骨節分明的長手揮了去。
那手極為漂亮。指甲被修剪得極為平整,膚色透着細膩的白,青色血管在皮下若影若現蜿蜒至不見,順着五指下去便見圓潤的尺骨莖突,再往下,就被包裹在校服的松緊帶裡,隻有陰暗能窺一線天機了。
郝夭阙将拇指搭在中指上,緩慢磨了幾下,時而露出指腹那顆黑色小痣。見底的粥碗往右挪了挪,他擡手吩咐管家拿保鮮盒來,校服順着勁瘦窄臂,便滑到了手肘,露出一小塊幾乎快要淡退的淤痕。
管家看到了,卻沒有點出來。
郝夭阙接過保鮮盒,三兩下将吐司片塞進保鮮盒裡,剛要蓋上,又把蓋子打開一角,翹起一片吐司,加了兩個蛋,複又蓋上,瞥見了桌邊的魚子醬,又打開蓋子,翹起兩片吐司,将其全盤倒進,小心平鋪,然後心滿意足的點頭,伸出兩指招呼管家。
“把我早上煎好的兩塊牛排裝好,我一并帶去。”
“要溫着嗎?”
郝夭阙擡眼看着管家,突然一笑,“肉還是得熱着吃,是吧?”
管家笑着應下,打點接下去的事宜,将一應裝備遞交過去,問他,“不用老張來接送嗎?老爺還是希望你晚上回家住。”
郝夭阙将背包往身後一甩,抱着兩個盒子潇灑起身,“走了。”
三九豔陽天,總是被入夏的第一場雨打得措手不及。
大雨滂沱,彌霧将世界縮小到了唯剩湧泉旁的一棵蒼柏。郝夭阙盯着那樹,拇指又不自覺摸上了中指小痣,突然被壓彎的嫩枝,彈跳蹦躍開來的雨珠驚回了神。
雨珠刷拉拉落了開來,在還未碰到水坑前,已被大雨擁抱進了懷裡。
放學鈴音,轟的一聲被桌椅闆凳拉開的聲音沖了開去。人群鑽進了雨裡,花紅柳綠的傘如蒲葉般在雨中旋開,悠悠揚揚接了滿地濕意。
他就将手搭在窗沿,任放學路過的同學駐足驚歎他的樣貌,眼眸低垂時而翻開濃密的長睫,透着縫隙尋找那個肯定會路過這條走廊的身影。
于飛踢了踢前桌碩大的屁股,惹來熊掌啪的一下将他拍飛進了人群裡。兩人追逐嘻哈下樓,拐進了開飯的最後一條樓梯道。然天不遂人願,前桌捏捏腰間下垂的贅肉,嗷嗷待哺的寬肚就這樣被堵在了高一走廊裡。
“高一這麼早就開學了?”
“沒有,提前過來軍訓。完了還得回家潇灑。今天第一天,小屁孩瞅啥都新鮮。”
三三兩兩碎語充斥着擁擠的過道,嗡嗡如鳴耳擾的人頭疼。
“幹啥玩意兒呐,還他媽讓不讓人吃飯了?”
于飛是個憋不住勁的主,一腔大嗓門直接嚎向了過度擁擠的戰場。有人慚愧的低頭前進,懊惱擋了人家的道;有人還在臉紅脖子粗地據理力争,誓辯這是父母給的,用來給家裡報平安的。最大的赢家還是教管老師,收了一垃圾袋手機,紅光滿面就差沒給那個引發拍照狂潮的正主頒發一面錦旗。
“好啊,你很好。”
教管老師用力拍了拍郝夭阙的肩。
雖然每一下都被他的好學生躲了開去。
但這并不妨礙老師給出高度的贊揚。
“以後多在窗口露露臉。”他點點手指,背着手毫不介意地開懷大笑走了,好,很好!
“誰啊?這麼嚣張?”
于飛一時沒注意,張口就道,“老羅呗,估計又是一次大豐收。”
前桌握緊了口袋裡的手機,跟着人流亦步亦趨擠到了走廊裡,“不是,我說這人,誰?”他點點窗戶緊閉,背靠窗台的高瘦身影。
于飛頓了下,算是明白前桌的指向,他訝異轉頭驚呼,你不知道??
前桌跟着訝異轉頭驚呼,“我該知道?”
“郝氏集團知道吧?”
前桌,“……就是那個郝?”
于飛笑着點頭,“就是那個郝。”
“不是……”前桌嘟嘟囔囔走了兩步,眉毛擰在一起,“他家不是就一個獨子嗎?”
于飛停下來等他,一副憐憫樣,仿佛看到了自己早上一模一樣的費解,畢竟消化這種事情,本來就需要一個過程。
指針不過滴答一秒,他便不耐上前踢了幾腳前桌的象腿,明顯肚子的抗議聲大過等人的耐心,“是啊是啊獨子,他就是到這裡來讀書了,穿上了賊醜的青鐘校服,你的校友,你可以拿去吹了。有什麼大不了的,讀書麼,要麼憑分要麼憑錢,好歹你學校出了好幾個高考狀元,也許人家少爺就是看中了青鐘深厚的文化底蘊,你他媽要是猜得透,你不就成少爺了?”
前桌被于飛扯着走,算是開解了自己一番毒嘴道,“也是,灼青那種爛分都能混進來,憑錢進來,也算不得什麼本事。”然後又被于飛一拳錘了背。
“灼青不吃飯嗎?”
“叫了,哪回來了?哎走吧走吧,給他打點肉去,這會兒指不定又躲在哪個疙瘩啃面包。面黃肌瘦的,跟八輩子沒人疼一樣。”
大雨聲逐漸蓋過了那兩人的嗡嗡議論,走廊跟沒有記憶的彈簧一般筆直的通向遠方。放學不過片刻歡愉,很快就聽不見人聲了。偶爾在草坪裡彈跳的蛙聲,跟着蒼柏上的蟬鳴此起彼伏,一下子便把人勾進了名為回憶的彎彎繞繞裡去。
姑且稱那個燈盞路沿,叫做少年人的執拗。
手表上的三針共同指向了12,是一天末尾的殘喘,又是一天起始的生機,而郝夭阙夾在那不尴不尬的瞬間,既脫不開殘喘又苟不回生機。
風吹得樹影很亂,路燈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長,長到郝夭阙隻是低頭,就能看見自己影子上的腦袋,此時正被一雙球鞋頂着。
那鞋往前邁了兩步,又在他腦袋上來回逡巡,它在猶疑,也在舉棋不定。畢竟現在的指針停在了一個特殊的位置,普通人,又怎麼會靜靜坐在馬路沿邊,看人潮洶湧至阒其無人,也不願離開的。
手中的包子還熱得燙手,他出來的時候剛加熱過。從那人蹲身坐下的那一刻開始,顧灼青就注意到了。
很難不注意吧。
盡管在街對面。
那麼青澀、稚嫩,漂亮的頗為張揚的臉。
一個晚上,來來往往從他身邊繞過的人絡繹不絕,有些是無意,有些是刻意,可都願意在物欲橫流的世界為這個人停下那麼幾秒。真擔心,假攀附,都無從考究,結果皆是沒有聽聞任何一句回響。他就像一尊現代的藝術品,有着上帝賜予的完美饋贈,唯獨缺了點人氣。
“有事嗎?”
聲音可以勾魂奪魄的,至少顧灼青現在是這麼認為的。
他轉頭淡淡掃了眼已經熄燈的店門,終于沿着郝夭阙的影子,不疾不徐将步伐踱到了他面前。
這大千世界真有意思,得不到回應,有人沮喪有人憤懑,可這些全源自他們自己的一廂情願。顧灼青看了眼被燙紅的掌心,心下自嘲,将手中的一廂情願遞給了郝夭阙。
“吃嗎?”
郝夭阙沒接,擡眸落進了顧灼青的眼裡。
明明如此普通的五官,過目即忘;明明什麼底細都沒摸,完全陌生;明明連名字都不知道,連他過來的原因都沒問。
郝夭阙彎起中指,彈了一下仍舊挂在人手上的塑料袋,見風停擺住了它的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