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過去了,但裹兒想起來那天的事情依然心有餘悸。
自從新年家宴後,她有三個月未見爹娘兄弟姊妹了。明日,新都郡主纨纨出嫁,聖人允了她出宮的請求。
裹兒出了玄武門,騎着馬往東慢慢地走,她多麼希望這條路能更長些。
腳步踟蹰,不是近鄉情怯,而是因為那日留下了隔閡。
那日,裹兒驚喜之後,後怕湧上來,強撐着辭了聖人,出來對上一臉擔憂詫異的爹娘阿兄,她突然生出孤獨和茫然。
她的耳邊仿佛有人聒噪個不停,勸她丢掉害人害己的荒唐想法,乖乖地回到男人們千百年來為女子打造的籠子裡。
那裡面隔絕了風刀霜劍,也隔絕了财富權勢,隻有男人大發善心施舍的“無用之愛”。
隻要她足夠無害、溫順、乖巧,就能從千千萬萬的女子中争搶到這些零星的愛。
裹兒如同當頭被潑了一盆冷水,腳步釘住,神思不屬,最後還是阿兄上前,拉着她一起走了。
半日未過,宮中上下都知道裹兒說了什麼話。
自豪、憂慮、惋惜、難過……諸多感情交織在一起,讓李顯不知該如何對待女兒。
這句話也讓少年的裹兒,直面自己的野心。她也不知要如何面對阿耶和阿兄。
那日辭别之後,新年家宴,衆人隻匆匆見了一面,問了平安,叙了溫寒,就離開了。
從玄武門到東門的玄德門,有二三裡遠,縱然走得再慢,也要到了。
“安樂郡主奉聖旨回東宮。”小寺人下了馬,對守衛東宮的侍衛道。侍衛讓行。
裹兒下了馬,對侍衛微微颔首,進了東宮。李顯封太子後,他的兒女循例要冊封,隻不過幾個大點的女兒先冊封了,兒子們則繼續拖着。
二娘舜華冊封為義安郡主,三娘靜淑冊封為新甯郡主。因李顯愛重韋淇,特意選了嘉号冊封韋淇所出的女兒。
故而早逝的四娘冊封為永壽郡主、五娘景蘭冊封為長甯郡主,六娘仙蕙冊封為永泰郡主,裹兒冊封為安樂郡主,八娘季姜年幼未冊封。
韋淇重新冊封為太子妃後,就随李顯居住在麗正殿。她正和女官複核明日嫁女流程,突然小宮女進來說:“安樂郡主來了。”
裹兒從外面進來,笑說:“阿娘萬福。”
韋淇忙抛了手頭的事情,将裹兒摟在懷裡,喜道:“我就說你姐姐成親,你怎麼都要回來的,果然回來了。來人,上茶。”
說話間,韋淇将裹兒攜到身邊坐下,問起這些日子的飲食起居,得了回答,還猶自擔憂道:“你這麼小的年紀,一個人住在僻靜的襲芳殿,我怎麼能放心?”
李顯一家從宮中搬走後,裹兒挪到了大内東北角的襲芳殿。那裡長久閑置,一點人氣也無,且宮中又無心腹,難怪韋淇放心不下。
裹兒笑回:“襲芳殿離東宮最近,難道不是好地方?”
韋淇聽了,歎了一口氣,轉而說起纨纨的婚事:“阿彌陀佛,終于有個好結果了,再留下去,我就百口莫辯了。”
裹兒也道:“是啊,大姐夫終于守完了魏王的孝。”去年魏王薨逝,武延晖自然要為堂叔守孝。
提到魏王,裹兒想起一事,道:“六姐也要等武延基除了孝服,才能嫁過去。”聖人在武承嗣閉眼之前,終于下了賜婚聖旨,以慰其心。
韋淇道:“幾個大的訂了人家,你又在宮中。仙蕙在家多留兩年,對我而言是意外之喜。”
李顯的女兒除了年幼的季姜,其他幾個按照習俗早就超過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李顯一出宮便和韋淇及東宮僚屬琢磨起這件事,為幾個女兒找了女婿。
二娘定了聞喜裴氏裴巽。三娘定了琅琊王氏王同皎,和太子左庶子王方慶,同為東晉王導之後。五娘景蘭定了聖人母族弘農楊氏的楊慎交。
“前些日子,奉宸令向我道喜,我才知道大兄要娶他的外甥女為妃。”裹兒道。
韋淇聽了,朝南面努嘴:“這樣一門好親事,他瞧着是不樂意的樣子。”
裹兒納悶說:“親事倒好,與阿耶有益,隻是怎麼想到的?”
韋淇說:“張……奉宸令的母家和韋家連了宗,正巧他們家嫁到楊家的娘子有個适齡的小娘子,人品相貌沒得說。
楊家雖然落魄,但至少有個好姓,且這兩年看着又要起來了。大郎娶楊小娘子,一點也不辱沒他。”
母女正說着話,忽報太子過來了。韋淇沖裹兒一笑,起身道:“今兒事多,我不得閑,就先去了。你與你阿耶許久未見,他一直念叨着你呢。”
裹兒聞言,心中不自在,正要起身随韋淇離去,卻被她按住肩膀,眨眼間李顯就坐在韋淇剛才的位置上。
韋淇走了,殿内隻剩下父女二人,李顯一聲不吭,殿内安靜地透不過氣來。
裹兒見狀,心裡的愧疚被不忿取代,就知道阿耶重男輕女,被女子掌權吓怕了,想着一個個女兒都賢良淑德才好呢。
裹兒越想越氣,擡起下巴,抱着雙臂,一臉挑釁,仿佛是李顯真負了她似的。
最後還是李顯先敗下陣,主動問:“宮裡可住得慣?”
“住得慣。”裹兒回。
“宮人使得慣?”李顯問。
“使得慣。”裹兒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