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瞾眼裡,狄仁傑知她、懂她。
狄仁傑不會将凡俗女性脖頸上的枷鎖套在女帝身上,因為在成為皇帝一刻起,武瞾就解除了加諸身上的世俗枷鎖。其他人不同。
他會為武瞾的未來考慮,雖有幾分私心,但這且算是政見上的些微分歧,而非偏見。
如今這人就要去了,武瞾心裡仿佛空了一半。
狄仁傑聽了,緩了緩,笑回:“陛下謬贊了,臣舉薦的張柬之有宰相之才。”
到了這個時候,武瞾見他仍在舉薦人,心中五味雜陳:“好好好,朕記住了。懷英,倘若天地神祇憐惜你我,延你壽命,朕要你繼續當我的宰相。”
狄仁傑緩緩搖頭說:“陛下,生死有命,非人力能及。隻有一件事,還望陛下準許。”
武瞾忙道:“隻要你好了,别說一件,就是十件百件,朕都答應。”
狄仁傑那雙渾濁的眼睛轉向武瞾的方向,緊緊握住她的手,懇求道:“陛下春秋漸高,為國家蒼生計,請讓太子監國吧。”
武瞾一愣,神色變了變,半響,輕輕斥道:“懷英,你病糊塗了。朕既立了太子,百年之後,自然傳位于他。”
狄仁傑苦笑一下,轉了轉頭,注視着裹兒的方向,顫道:“那是說為萬世開太平的安樂郡主嗎?”
武瞾回頭,裹兒發現她的眼圈泛紅。她示意裹兒上來,裹兒走上前,跪坐在榻前,對着狄仁傑道:“裹兒拜謝狄公保育東宮之恩。”
狄仁傑笑起來,笑容夾雜着惋惜欣慰,伸手要去摸裹兒的額頭。裹兒把臉湊近送到他手中,如實回說:“這話原不是我說的,但卻是我所願。”
那隻手幹癟粗糙冰涼,但裹兒卻感到了熾熱。
狄仁傑目光殷切:“好孩子,以後不要忘了初心。”
武瞾微微閉上眼睛,又睜開,道:“裹兒你帶人出去吧。”
裹兒小心地站起來,将狄仁傑的手掖在被裡。她答應着将人帶出去了,室内隻剩下武狄二人,靜悄悄的。
狄仁傑感慨:“世間對陛下不公,蒼天又何其厚待陛下。”
武瞾笑罵他:“你不必苦心孤詣為太子操持,我心裡都明白,但你也……也太迂腐了。他什麼貨色,你難道不知?揣着明白裝糊塗,說的就是你。”
狄仁傑怔愣一下,搖頭道:“我非為太子,而是為陛下。陛下,你難道要我剖腹挖心出來給你看嗎?陛下,你就慢慢退了吧,臣怕啊……”
狄仁傑的眼淚淌了下來,追問:“難道陛下不怕嗎?”
武瞾聞言默然,半響,眼神堅定道:“朕不怕!朕一生都生活在陰謀中,安逸不适合我。”
“陛下……陛下,何苦來哉?”狄仁傑不忍。以他的睿智,很早就能預見獅王年邁,衆叛親離乃至被逼下台的場景。
武瞾道:“懷英勿複再言。”
她轉移話題說:“你說裹兒像不像我?”
狄仁傑難得地開了一個玩笑:“我瞧着不像陛下,倒像我。陛下果決狠辣,而小郡主寬仁正直。”
武瞾聞言,大笑起來,笑聲沖淡了離别的不安和悲傷。
“你錯了,她像我,我幼年也是如此。”武瞾連連搖頭笑道,眼睛裡都是欣慰。
狄仁傑跟着笑,咳了幾聲,緩了又緩,笑回:“若人死後有知,臣就在地下好好看着。”
這話又撥動了武瞾對死亡的不安,她道:“朕不如你,看不透啊。”
狄仁傑依然安慰她:“不,陛下你不需要看透這些,一直走下去就好。這天下沒有人能攔住你,我也不能。”
武瞾仍抱有希冀,照舊安慰他說:“不必說這些不吉之言,你比我小幾歲,好好養病,以待來日。”
兩人又互相勸慰勉勵幾句,武瞾見他精力不濟,似欲昏睡,隻好離開。她明白,這或許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
果然,晚上狄仁傑陷入昏迷,幾日後離開人世。
朝堂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