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思語,和我一起罵!”
“男人!就是shit!是垃圾玩意!”
“艹!”
“不就底下多長了個東西嘛?有什麼可豪橫的!”
“以後姐!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KTV裡張果的咆哮音,在狹小的空間裡不停回蕩。
此等“妄語”,莫思語聽得耳朵發麻,瞠目結舌。
莫思語目前就讀于南方省份荊嶽明大,财務管理系,下學期讀大三。
校園生活三點一線:
圖書館,寝室,教室,偶而打工兼職。
非常普通又安逸的校園生活。
除了——
四人寝,有三個都和同一個男寝,産生了情感糾葛。
這男魅魔都投胎到一個男人堆裡是吧?
這不,今天。
她又有一個親親舍友,摔在同一男寝的男人大坑上了。
随着“撲哧”一聲,奶啤的金屬拉環掉在KTV瓷磚上,倒映着包廂裡的流光燈影。
“切歌!”
“姐就是女王!自信放光芒~”
豪邁大小姐張果,一把抄起話筒,搖頭晃腦,耳朵上的銀飾耳夾亂甩。
肆意發洩!
歌聲凄厲,鬼哭狼嚎不過如此。
莫思語咂吧了下嘴,和舍友劉澄對視了一眼。
望着受了“情傷”的張果,莫思語半截身子歪在包廂沙發上,拿起手機打字。
【莫思語】:難崩!什麼情況?她都喝了一晚上酒了!根本勸不住!
【劉澄】:我去!不知道啊你!真圖書館修仙啦!
【劉澄】:之前她和嚴文松感情挺好的哈!但——
莫思語剛想再八卦一下,酒氣卻不知不覺蔓延到了鼻腔,一隻手從她面前掠過,拍在手機屏幕上。
張果臉蛋發紅地撲了過來。
“你們倆,偷偷摸摸幹嘛呢!”
“來!古有劉關張桃園結義!今天!”
“咱們劉莫張姐妹!KTV結義!”
“誰要是再找南苑2棟207的渣男宿舍,嗝——
那裡的狗逼當男朋友!”
“誰就又老又窮又醜!”
劉澄:……
莫思語:好要命的的誓言。
“不是,果姐,你和嚴文松那家夥,不是感情挺好的嗎?”
劉澄抱住張果揮舞着話筒的手臂。
“吧嗒”話筒掉落,咕噜噜在茶幾上滾了幾圈。
張果似醉非醉,摟住了莫思語,昏沉倚靠在兩個舍友中間,沒有說話。
整個包廂靜悄悄的,透過藍色的紗紡窗簾,淅淅瀝瀝的小雨,正将整片黑沉的天空分割。
悠然又惆怅!
點歌機器自動播放着《有何不可》的歌詞,绻隽的曲調此刻聽起來,有别樣的味道。
“為你做一隻撲火的飛蛾~”
“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值得~”
“才不是……”
渾身酒味的張果大小姐醉生夢死,嘴裡夾着幾根頭發絲,低聲嘟囔。
“哪個孫子點的破歌?做撲火的飛蛾?”
“晦氣!撲火後就會發現……那是真不值呐。”
“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對初戀有濾鏡。”
“初戀——都!是!屎!”
莫思語:“……”
她和劉澄這兩個體力廢,當然沒法把張果送回A大女生宿舍四樓。
簡單在附近找了個旅館,把人安頓好。
劉澄:
“我留下和她睡一晚。你回去吧,明天你不是有早八選修課嗎?”
莫思語晃晃手機:
“沒問題,晚上關好旅館門!把事情給我捋一下。真是——
造孽的南苑2棟207!”
“咱們宿舍就過不去這個男寝的坎了!”
一個兩個舍友,和誰談不好?
非要和那個宿舍的男人談!
劉澄臉色一紅。
對上莫思語無語的目光,弱弱解釋道:
“那不是大一不懂事嗎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我,當時那叫一個懵懵懂懂……”
莫思語冷笑:
“長點心吧!456個月大的孩子!你當初還要死要活,非要和曹陽一起出國呢!”
“好到哪裡去了!”
劉澄:“……”
莫思語歎口氣,看着一秒無語的劉澄,揮手下樓告别。
南方多雨。
整個4月份,莫思語就沒看到幾天晴天,晾在寝室裡的厚衛衣都有點黴味了。
撐開傘,淅淅瀝瀝的雨滴打在傘面,穿過道路兩邊的商業霓虹燈牌,身邊挨擠着下晚課的學生人潮。
鼻尖傳來辛辣的炒飯香氣,熱氣蒸騰的油炸臭豆腐攤,餐盒被抹上紅豔豔的辣椒碎。
耳膜裡不斷響起“微信到賬10元”的系統音,老闆蹩腳的南方普通話吆喝聲夾雜在喧嘩聲中……
潮濕,綿柔,又炙熱。
是與家鄉處處不同的地域特色。
挺好的。
遠離那裡。
莫思語翻看手機,從劉澄的叙述裡,得知原來張果和南苑2棟207的嚴文松已經交往四個月了。
今天張果踹了初戀嚴文松。
因為張果受不了嚴文松的小公舉行為了!
戀愛談的好累。
你敢信,張果一個女生,天天送男朋友回宿舍。
這男朋友還又作又嬌,尼瑪一個大老爺們天天等着女生去哄他。
【劉澄】:大開眼界啊我!大開眼界!我去!天下還有這樣矯情男人!是初戀也忍不了!
【劉澄】:還是找性格穩定,獨立自強的男人好!
【莫思語】:……
【莫思語】:你完蛋了 !橙子!多久了,你還是忘不了出國的前夫哥!
【劉澄】:艹!不是!那狗逼我早就埋土裡了好吧!
【莫思語】:你的文字還愛他!
【劉澄 】:汗流浃背了!别埋汰我了姐,晦氣!
【劉澄】:我也沒想到,這曹陽的舍友嚴文松看起來人模人樣的,結果是個矯情精。
【劉澄】: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南苑207那幾個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劉澄在手機裡大倒苦水,細數前男友曹陽的十宗罪,又懶又欠還自大,除了學習和臉蛋一無是處。
而張果的前男友,嚴文松又作又氣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不愧是一個寝室出來的!
【劉澄】:還有他們的那個舍友,沈烈!我的媽呀!你忙着保研學習,沒見過他!
【劉澄】:我隻能說,傳言一點也不可信!
莫思語目光掠過“沈烈”二字。
想起在圖書館APP程序上,看過的相關讨論。
和聽過課間的一些女生的八卦。
無非就是超級富二代沈烈,長相有多帥之類的。
明大學校裡,倒是沒有排名什麼校草校花之類的。
但是你總是能不經意間聽聞,計算機與網絡空間學院的沈烈,見過的男生女生,對他的評論都很一緻。
長相優越,讓人望而卻步。
那花花公子一樣的渣蘇樣貌。
沒有一點良家婦男的荷爾蒙迸發氣質。
一看就不适合談安安穩穩的戀愛。
不過,聽劉澄這麼一說,傳言不可信?
難道其實花孔雀的臉,小刺猬般的性格?
反差萌?
【劉澄】:……我的意思是
【劉澄】:淺薄了!傳言描述淺薄了!
【劉澄】:你見到他本人就會知道,有過之而無不及!比傳言描述的還要……不安于室。
【劉澄】:全身上下,渣男頂配。
“噗嗤!”莫思語忍不住笑出聲來。
【劉澄】:害,我和果姐算是在初戀上,摔個狗吃屎。
【劉澄】:你個孤寡老人,找初戀可要擦亮眼啊!
天地間,這笑聲戛然而止。
舍友的初戀固然值得吐槽。
但是她們起碼都和初戀正兒八經談了一段時間 。
自己呢?
不懂事的時候被忽悠成舔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連說句告白的話都不敢。
就狼狽退場,成全“王子”和“公主”。
莫思語覺得自己挺可笑。
從來沒有和徐域提過任性要求,從來都是默默關注徐域一舉一動行為。
得到了什麼?
貴公子的真人“灰姑娘”養成遊戲?
白眼,嘲諷,奚落,自尊被踐踏。
滿腔少女心,全都喂了狗。
現在想想,當初真是年紀小,閱曆淺,幼稚的可笑。
屁大點事。
但沒辦法,處在谷底的人,山腰上看見根狗尾巴,都視若珍寶。
從小地方考出來的孩子,見識太少了。
也許她命裡終有一劫,必須要被風吹日曬諷刺冷嘲熱後。
人生才能開出燦爛的花。
劫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也許是小學一年級就命中注定的吧。
潇潇雨下,夜裡的明大沐浴在薄薄細細的雨線中。
莫思語獨自撐着傘,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珍珠粒般的雨珠子順着傘骨往下成線。
“滴答!”
倒映着撐傘牛仔裙女生的水面窪地,被水珠拍打得光影破碎,又馬上水波平止。
南方的雨水。
終究還是,太過溫柔。
莫思語恍恍惚惚間,漫天的小雨倒退回天空,南方青蔥的樹木變得高大墨綠,南方老闆的颠炒動作停滞,太陽從西邊退回東方,星空逆轉……
思緒如同喧嚣的洪水一般,奔赴回12年前的那個夏天。
中部A市,是個很尴尬的地理位置,不南也不北。
經濟既不發達,也沒有過分貧窮。
當然這和莫思語沒有關系。
她家一直很貧窮。
低低矮矮的平房外暴雨肆虐得很兇,混着泥土和塑料垃圾的渾黃污水已經淹沒到了人的小腿肚。
屋裡屋外都是水。
家裡的鐵皮飯盒,在客廳和卧室裡來回打漂旋轉。
一年級的莫思語營養不良,頭發又脆又黃,是個十足的黃毛丫頭。
緊緊抱着塑料大紅盆,坐在四角大黃木桌上。
“喂!淑蘭在家嗎?”
推門而入的人,是莫思語的大伯,趟着水,披着黑雨衣,喘着粗氣呼喊。
“媽媽在搬衣服。”
莫思語見到熟人,慌張的心有了片刻安定。
大伯:“啥時候了!還搬衣服呢!水大太控制不住了!俺們村要被洩洪了!趕快把貴東西收拾一下,去鎮上!”
好大好冰涼的雨,好快好洶湧的洪水。
莫思語坐在大紅塑料盆裡,年紀尚小的她,惶恐望着洪水從樹腳慢慢接近樹腰。
像一隻貪婪的洪荒野獸,大水不知疲倦地吞噬她抓蜻蜓的曬谷場、村裡大哥哥大姐姐躲貓貓的稻草堆、自家那鏽迹斑斑的大鐵門……
她害怕地尋找媽媽,卻發現媽媽和她一樣茫然無措,鄉親們也是滿目驚恐和無助木然。
洪水淹沒了農民們的天——他們乞食幾十年的土地。
“鄉親們快撤啊!隔壁小學那個女校長說,先找高處,先去他們那裡應急!馬上救援隊就來了!”
“造孽,都什麼事啊!”
“賊老天一點情都不給俺們留啊!”
“嗚嗚嗚——”
逃難的人群裡,時不時有人掩面啜泣。
莫思語窩在媽媽懷裡,昏昏沉沉快要睡過去的時候,感覺脖子上似乎有滾燙的水珠子在漫湧。
“莫思語!你醒了嗎?”
一道稚嫩的聲音在喊她。
睜開疲憊的眼皮子,莫思語發現自己已經窩在教室裡了。
哪裡都是黑黑的,隻有講台上點着紅蠟燭,燭火脆弱地搖晃。
這裡好像是教學樓第三層,六年級的教室,牆壁上一圈名人名言。
屋裡全是小蘿蔔頭。
同村的孩子兼同班同學,楊菲菲抱着小書包,望着屋外:
“莫思語,你醒啦!我們都變成沒家的孩子了。”
莫思語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值得說一番的。
“學校還沒被淹。”
教室角落裡,不知道哪裡傳來這麼一聲慨歎,聽不出什麼情緒。
楊菲菲張望着屋外哭泣的老師和哀怨鄉親們,忍不住嘴巴道:
“不止的。”
“劉康康變得和你一樣了!他爸爸過大橋的時候,非要回去扛電視機,被水吃掉了!”
“哇!”
響亮的男童哭泣聲,響徹雲霄。
“楊菲菲!不許亂說話。”
黑暗裡,音樂老師李老師趕快出聲控制現場情緒。
帶小孩子實在是太要命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給你爆出一個大雷。
莫思語怔然。
她從記事起,人生裡就缺少父親的角色,但小朋友們都有的,她沒有。
即使媽媽沒有說,親戚們也沒多嘴。
時間長了,她也慢慢意識到了。
她咬着嘴唇,扭過頭不看楊菲菲。
楊菲菲卻自顧自說:
“真希望我爸也被水沖跑。”
“這樣,媽媽就不會哭了,家裡也會有我吃肉的錢了。”
“嗚嗚嗚才不會!你爸爸一定會活一百歲!把你家的錢全打牌打完!楊菲菲你吃土吧你!”
劉康康又哭又氣,鼻涕眼淚一把!
楊菲菲正要反擊回去。
莫思語身後,一個小孩的聲音傳來:“老師很累了,不要再吵架麻煩老師了!”
黑燈瞎火,根本看不清誰要維持秩序。
“誰要你管!”
“我就要大喊大叫!”
頃刻間。
屋裡的吵鬧聲更大了!
李老師卻很積極:“咦,是徐域小同學嗎?你怎麼在這裡?校長不是讓你在辦公室嗎?”
“等救援隊來了,你就能平安回城了。”
“姑姑的辦公室有事情,我就待在這裡就好。”徐域條理清楚地回複道。
“别吵了!再吵我就把蠟燭拿走!黑乎乎的,會有鬼來抓愛哭鬼!”
徐域跑到講台上。
莫思語才看清楚人。
臉白白的,頭戴一頂小黃帽,穿着電視裡才有好看衣服,做工嚴實的小黑鞋子,走起路來吱呀吱呀的,估計裡面進水了。
他可愛嚴肅的臉上滿是威脅。
隻有李老師默默翻個白眼,我的精貴小少爺啊,你拿這套威脅鄉下抓蝦點炮的野孩子?
果然,徐域話音剛落,叛逆的熊孩子們立刻反擊。
“正好!我愛吃鬼!一口一個!”
“拿走就拿走!我眼睛晚上可好了,能看到蛇!”
教室内。
哭喊聲,吵架聲,李老師的咆哮勸架聲。
教室外。
暴雨雷鳴,狂風聲,啜泣聲。
全部争相恐後地擠入莫思語小小的耳膜。
莫思語看着自己身下的紅色塑料盆,捂着耳朵拍了拍盆沿。
語氣弱弱:
“别吵了,再吵等洪水來了,我不給他坐船。”
李老師無語望着平日乖巧的莫思語,祖宗啊,别添亂了!
就你那小破盆,能坐下兩個小孩嗎?
可沒想到,莫思語話音剛落,吵鬧的一年級新生們,鴉雀無聲。
都歪頭望向莫思語的塑料盆“大船”,眼裡充滿渴望。
莫思語進學校,他們可全看見了,是坐“船”漂來的,多酷啊,不像自己爸爸,非要抱着自己淌水,衣服都濕了。
秩序就這樣詭異的被莫思語穩定下來了。
灰頭土腦的徐小少爺,半晌才反應過來。
随着時間流逝,慢慢地,小孩子又開始低聲交流起來。
莫思語不知道幹什麼。
隻好把自己的小書包翻出來,裡面隻有一個作業本,和一隻秃了的半截鉛筆,橡皮不知道哪裡去了。
莫思語有些心疼。
她不想再問媽媽要錢買橡皮了,媽媽一個人幹農活,賺錢超級不容易的。
“你成績很好是不是?這時候都要寫作業。”
徐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她的大紅盆邊。
莫思語不認識他,但是也不想拒絕任何一個小朋友的善意。
她從小就沒有朋友的。
同村楊菲菲算半個,但是楊菲菲太喜歡說話了,而且朋友也多,沒有時間和莫思語玩。
村裡的小孩子本來就少,有條件的早就搬到鎮上了,她沒有錢讀幼兒園啟蒙班。
連1到100的數數,都是媽媽把她放在田埂的大黑傘下,自己戴着草帽,頂着烈日,面朝黃土背朝天,一邊給西紅柿花塗藥水,一邊教會莫思語的。
這才一年級開學不久。
她什麼朋友都沒有。
“不是,我寫完作業了!”
莫思語認真回答徐域。
徐域好奇極了。
莫思語能輕輕松松讓大家聽話,肯定和他一樣,是班長,學習成績差不了。
他興沖沖打開莫思語的作業本。
上面是簡單的加減法。
【1+6=】
【10-8=】
……
大概十道題,題目抄的工工整整,答案一個沒寫。
“你再看看,你忘記寫作業了。”
早已跟家庭老師學完數學乘除的徐域,好心提醒莫思語。
莫思語乖乖看了一眼,沒錯啊。
老師寫在黑闆上的題目,她全給抄對了。
“十個題目,我全抄了。作業寫完了!”
徐域:“……”
不是啊!題目不是抄一遍就寫完了的!
你要解題啊!
楊菲菲嘴快:
“大家都知道。”
“莫思語是笨蛋!沒上過幼兒園,隻會數數,連加減法都不會!”
“你說的,她聽不懂。”
莫思語隻感覺到巨大的茫然和熟悉的難堪。
匆匆進入一年級,她還隻會數數,但課堂上不管老師說什麼,身邊的同學都喊着:
“我早就會了!”
“太簡單了吧!幼兒園都學吐了!”
“學下一個!”
就像大家天然的,從小就有爸爸一樣。
理所當然。
莫名的恐慌占據了莫思語的心髒。
又在别人面前出醜了!
她好想馬上藏起來,就像家裡見到貓的老鼠一樣。
她無措的小臉看着徐域,有點委屈,又有點讨厭自己。
想搶回作業本,又害怕徐域不給。
小手緊緊攥着半截鉛筆,死死咬住下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丢臉。
自己真的好笨啊!
原本作業是要解題的啊,怪不得上次組長專門把她交上去作業本,又還給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