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馬車四平八穩,之内别有天地。榻上放置着幾個绫緞圓枕,地上也鋪了厚厚軟和的毛毯,茶幾内裡抽屜放滿茶葉香料。五髒六腑,一應俱全。
虞缈正低眸出神,抱着一隻斑絲隐囊,垂首若木雕。
姬策亦一言不發,低眉在用茶具沏茶。他眉骨清隽,眼窩凹處如新月彎折,銜接鼻梁挺拔如山巒冷峰,薄唇微抿。泡茶的動作一絲不苟,甚至十分熟稔。
茶煙袅袅之間,姬策又淨了手,慢條斯理地掰了隻蜜橘。他頗有耐心,連白色的筋膜也剝得一幹二淨。
剝好了,順勢将橘肉遞到身邊人跟前:“啊。”
少女瓷白小臉聞聲微仰,一副乖巧模樣。桃花眸中空空如也,好似神魂出了竅。
虞缈雖心不在焉,卻也還是下意識張了口。蜜橘酸甜沁舌,讓她稍清醒了一些。然而被喂着吃了半隻,腹中又漸漸覺出一股空虛來。
如今已是晌午之後,她方才在筵席上毫無心思,什麼飲食都沒用。
虞缈剛覺出餓意,輕輕攏起煙眉。姬策又恰好斟了杯新沏好的暖茶,遞到女郎微涼掌心中。
她低頭,看着琥珀色茶面,倒映出自己滿臉失落。又忍不住微微走神,想起謝芬待她的漠然,對比往昔的溫柔可親,已是判若兩人。
不禁眼眶凝着紅,一滴清淚墜入此間,盞中泛開漣漪。
虞缈發了會呆,熱度徐徐隔着傳入手心,才終于如鳥雀般淺啄了幾口,又飲一大口。清淡的暖意入喉,恰好驅散了幾分腹中空空的落寞。
仿佛有了暖意與力氣,虞缈也稍稍有些回過神來,隻是還有些憔悴不足。恰好此時,馬車也駛到了目的地。外頭繁華鼎沸,正于洛陽城内最人煙埠盛的天街之上。
虞缈也沒問姬策準備帶她去哪,早已習慣了任由他來安排。
姬策利落下了馬車,又轉身張臂,輕輕将女郎抱了下來。順便将柔荑牽在掌心:“我們去翠華樓用膳。”
翠華樓?虞缈眨了眨眸,好友陸時微似乎和她提過,是當下時興新開的食肆酒樓。
如今正是午後,已過了點,到處都難覓吃食,也不知姬策是何時預訂好的位置。直入樓中後,便有僮仆引着他們上了頂樓的雅閣。
婢女遞來單子,姬策已挑選好了幾道主菜與招牌,所選的禁忌口味一應合她。
又遞給虞缈,再讓她瞧瞧還有什麼想吃的。虞缈還有些飄忽,勉強聚了下神,看了好半會,才點了兩道甜食。她嗜甜。
僮仆紛紛退去後,雅閣中徐徐燃淡香。此處位于高樓,僻靜而遙離人煙,窗外可見一片枝葉扶疏,綠得蒼翠欲滴。
日光如金箔流連,绮色光華,接連映入她的眼眸。
虞缈的心忽然安靜了下來。好像方才的那些争執,傷心,一下都離她極遠了。她又化成了樹上的那隻跳躍的雲雀,悠哉悠哉。
少女心中不禁一暖,終于想起這都是誰的功勞。她喜安靜處,喜吃什麼,何時餓了累了,姬策都了如指掌。直到現在,這一路來姬策都在無聲地哄她開心。
而她也的确緩了過來,心境漸漸舒展許多。
虞缈烏鴉鴉的長睫顫動,不由側頭看向姬策,聲音嬌軟:“二哥……”
女郎終于聲音微揚。方才還像隻蔫哒哒的雀兒,此時眸中才有了幾分靈動與精神氣。姬策輕挑眉,忽莫名想摸摸她的頭:
“好一些了?”
虞缈點了點頭。
“說吧,究竟發生何事。”姬策将她的小手攏入掌心,眼神深邃:“我在聽。”
不知為何,在姬策的目光中,她總會莫名感到一陣心靜安定。或許隻需要打開一個話匣子,虞缈心中滿腔的話,便全忍不住傾訴了出來。
她與他複述了謝芬的意思,除了最後提及他的那幾句。
少女眼中似破碎的寶石:“我不懂,原來,我在表姐心中一直是這樣的形象。”
她雖出身不凡,錦團花簇,但實際上卻也如高處不勝寒。身邊最親之人姑且會如此想她,生出不平之心,又何談其他人?
可她,明明也有站在謝芬的角度去想呀。
虞缈不禁懷疑起自己,攥緊了姬策的手,低喃:“是我做錯了麼?”
“缈缈,”姬策捧着她的臉,眼底清明而笃定:“你沒有做錯。”
“謝芬所想所為,不過是俗世中人的常情,人各有志罷了。你沒有錯,嫉妒,是她自己的業障。你身為她的親人,已經做到最好了。”
“這不怪你,知道麼?反倒是她,辜負了你的信任與好意。”
虞缈抿着唇,雙眸就像是盛了一湖秋水,裡面映着月亮的影子,清清冷冷,卻是一觸就碎了。
姬策卻認真看進她迷惘的眼眸,道:“日後若她泥潭深陷,那也是她自己的選擇。不必再可憐。”
虞缈沉默半響,終于點一點尖尖的下巴,又不住一歎。
曾經同她一起自在無慮,情誼深厚的表姐,竟不知不覺已經變了。
或許是囿于世俗,又或是因為謝芬口中,她所不能理解的那些東西。終究,她們還是走散了,今後也隻會愈走愈遠,徹底陌路。
“二哥,有時候我真不想及笄長大……”虞缈有些怅然,又吸了吸鼻子。
姬策似笑非笑,“但若你不長大,那我也無法娶你了。”
虞缈睨他,又輕輕一嗔:“二哥。”
然而姬策一席話說來,她心中也像是堵塞的泉眼,豁然開朗,如清水明澈。
虞缈覺得,今天自己又更喜歡了姬策一點。
他是那樣了解她,又始終陪伴着她。她可以在姬策這裡肆意地一吐為快,所有高興的,不高興的。又無須顧忌他會嫌棄自己幼稚或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