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閣位于天街東南角,恰好就在上次姬策陪虞缈用膳的翠華樓前邊不遠。
此地常有諸多士人,文人騷客,赴此雅集論詩。因此樓中也有不少時人的書畫墨寶。最高層中,還收藏了些名家傳世遺作,僅供富貴之客觀覽選購。
衡陽長公主的壽辰快到了,虞缈想為她挑一幅書畫。辰時,姬策便接了虞缈出府。
“到了。”
姬策先下馬車,之後女郎等待片刻,纖細如玉的手掀開帷簾。
卻見男人已離遠幾步,下颔微仰,似在極眺高樓。但卻沒有回頭看她。
虞缈眸中微微困惑。以往二哥擔心她下來時也不穩跌跤,都會親自張臂将她輕輕擁下馬車。非她執意嬌氣,隻是早已習慣如此。
見虞缈未動,還是有眼尖機靈的小厮遞了馬凳,她也未放心上,被小心翼翼地扶着下了馬車。
“阿鸾。”姬策回頭道:“我已讓人在三樓留着,有一副你許會喜歡的《雲台山圖》,我們且去看看。”
聽着姬策沉穩的音色,虞缈又不由舒了心。
二哥還是會如以往這般,提前一應規劃好行程與細節。
她雖也能自己拿主意,但她天生柔心弱骨,精力極少,思慮過多,就容易頭疼。因此姬策總會替她包攬瑣事,拿好決定。
他對她的事,總是比誰都要細心。下人女婢雖也能替她安排,卻總比不過二哥方方面面思慮周全。
及登上高樓,姬策與虞缈逛了一圈,看了不少。姬策眼目敏銳,擡眼見一處:“那幅畫,那可是你喜歡的黃珉之作?”
虞缈望去,不禁心下一喜:“對,是他的《鶴譜圖》,二哥你還記得他。”
“那便買下這副。”姬策眼底古井無波,不見情緒,卻聽聲音溫潤:“就當做是我給阿鸾的賠禮。”
虞缈轉頭,盈盈朝他一笑。
“好呀。”
她笑時極美,讓人隻想什麼都捧來給她。绛唇鮮妍,半露皎白貝齒,恰似水中一輪那彎月。
果然比起黯淡失色,還是這副樣子更适合她。
姬策想。
……
看好畫後,姬策與主家商定好酬金,便安排差人将挑好的字畫送回虞府。虞缈心境逐漸轉佳,二哥還記得她的喜好,也一如既往貼心細緻。
隻是如今兩人已在天一閣中逛了一圈圈,她着實有些疲累了。
她左右探望,來到一樓,曲折的後堂側有一處水邊長廊。便扯了扯姬策的袖子,欲往此處。
姬策微惑,“怎麼了?”
“去休息呀。”虞缈回視他,聲音軟綿:“我有點累了。”
天一閣這麼大,一圈走下來,她腿都有些酸了。
男人仍有些發怔,虞缈已輕輕牽着他的袖口走了幾步。姬策猶疑着,隻能随她挪步,但還是有些訝異。
沒想到……才不過這麼一點路,她就累了。
此時廊中無人,唯有廊外水塘之中紅鯉漫遊。虞缈半伏在闌幹上,背對着姬策,靜靜觀魚。
她身處熹光之下,輕容绛紗裙上繡着的朵朵金紋也在流光溢彩。風景如畫,可皆不及那雙桃花眸滟滟生動。
虞缈觀賞着魚,逐漸放空了心神。她忽想到一些往事。
往日姬策知道她身嬌易倦,每次出行,都會率先安排好休憩的場所和時間。甚至若無人之時,還會将她抱在膝上,替她輕輕揉按小腿。
捏捏腿再揉揉頸,若有空時,或許還會親一親。男人待她親密無間,處處總吻不夠一般……
虞缈面頰有些燒。可她等了等,身側卻似乎一直靜悄悄的。
她忍不住回了眸。
粼粼波動的水光,在廊頂上映出一片遊動的冷色縠紋。姬策抱臂半倚廊柱前,就在那層疏光底下,面無表情,蕭疏如竹。
他沒有看魚,隻是眼皮垂着,眼下投下一片陰影。有種若有若無的疏離與神秘。
虞缈匆匆收回眼神,心中竟莫名快了幾分。
有一瞬間,她竟感覺眼前的人無比陌生。是太久沒和二哥出來玩了麼?
金钗晃動,餘光有細微的變化,讓姬策眼神擡起,又自然而然地落在眼前的少女身上。
薄薄晨色從廊外,映入綠水深處,折射出天光雲影。她就這樣靠在闌幹邊,也将她嬌美的側顔描上了一輪淡淡的金光。
緞子似烏鴉鴉的長發,貼合着她的薄肩楚腰,腰肢柔軟纖細,勾勒出玲珑有緻的身軀線條。
靡曼雪腮,唇如朱砂。似洛陽城中最嬌豔動人的那朵芍藥。
姬策眼神忽生起微瀾。
這樣靜靜地陪一個小女郎在洛陽出街的滋味,是他不曾體驗過的。
彼時,他在燕王府中被不斷被鞭策轄制。無一刻不精神緊繃,隻能處處小心提防,小心蟄伏着積蓄力量。
日子充斥着麻木,忙碌,沒有任何可以止歇與放下警惕的地方。
又怎會有如此恬靜,可以肆意揮霍的時刻。
姬策望着那張靜谧的玉顔,心髒外那層堅固的外殼,似乎也漸漸被敲碎在這日光徜徉的午後。
他的心中,千回百轉,最後徐徐落定一個念頭。
“阿鸾,日後你便喚我阿策吧。”
虞缈心底的驚訝壓過了其他。美目倩兮,微微恍惚,似回到三年之前。“可是當初,是你讓我叫你二哥的呀。”
她起初也這麼問他,可否像其他人一般喚他阿策。但姬策卻提議,不如稱呼他為姬二哥就好。
字音清晰,如猶然在耳。于是這麼一叫,就叫了三年,成了習慣。起初隻是出于客氣,把她當成友人妹妹照顧的少年,也已成了對她愛意深重的未婚夫。
虞缈惘然地輕輕喚了他一聲:“……阿策,可為何突然要變了呢?”
姬策眼底徘徊過一絲低沉。二哥這個稱呼,隻會讓他想起了兒時在王府,幼弟們肆意嘲笑奚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