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的不快,但極穩,那些因為黃岐演奏心緒起伏的觀衆們漸漸平靜下來,眼裡又隻有風姿綽約的少女一人。
祝祁安望着她的背影,眼神逐漸柔和,像含了一池春水,微起漣漪。
瑩珠默默攥住了拳頭。
兩年前的沈懷昭,從來沒有在這麼多人面前奏過琴,她不知道沈懷昭會不會害怕,隻能暗中向滿天神佛祈禱。
沈懷昭完全不害怕。
沈懷昭此時眼中隻有十步之外,案桌上放的那把琴,黃岐還沒來得及把它收起來,還放在原處任人觀賞。
這是一把好琴,沈懷昭心知肚明。
音色圓潤,琴弦筆直,棕色的檀木由内而外暈出油光,一看便知道被主人細心養護。
黃岐确實也用這把琴,彈出了一首好曲。
《十面埋伏》氣勢恢宏,連她也要忍不住為之熱血沸騰,然後是更加強烈的渴望。
她懷中的琴是綠绮,是這世上千千萬萬把琴中最好的一把,隻有她彈的足夠驚豔,才不會被這琴偌大的名聲壓的黯然失色。
沈懷昭眼睛越發亮了。
他們相得益彰,絕不會輸。
黃岐吩咐小厮把琴抱好,騰出地方給沈懷昭放琴,目光忍不住一直往綠绮上飄。
絕世名琴的吸引力就是這麼誇張,沈懷昭小心翼翼地把琴放下,生怕不小心磕碰到。
到時候不說祝祁安,她自己都沒辦法原諒自己。
沈懷昭在石凳上坐下,纖細的手指輕撫過琴面,單論外貌綠绮并不是一把多麼出衆的琴,過于深的青色顯得有些沉悶,在沒有光的時候甚至近似于黑。
但湊巧的是今天陽光頗好,落在琴上時青色好像在流淌,又像是親密纏繞的枝蔓。
沈懷昭知道自己該彈什麼了。
指尖輕輕壓下,風吹動沈懷昭垂落的額發,沈懷昭心無旁骛地勾撚抹挑,試圖用曲子還原千年前那位郎君撥弄綠绮,向所愛之人傾訴相思時的心境。
琴聲奔瀉而出,将所有人拉進萬千情絲織成的天羅地網。
無路可逃。
黃岐面色灰敗,他浸淫琴曲多年,幾乎沈懷昭落指時已經猜出這是什麼曲子。
安和郡主沒聽出來,她對琴曲的了解僅限于那幾首知名的,這首沒聽過。
她環顧四周,所有人都聽癡了,甚至有姑娘取出帕子捂住嘴,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下。
安和郡主悄悄湊到祝祁安旁邊:“堂兄,這是什麼曲子啊。”
還怪好聽的,連她個不懂琴的聽了也有點想哭。
祝祁安也不知道聽沒聽見安和郡主的話,怔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是《鳳求凰》。”
司馬長卿曾經用綠绮奏響過的《鳳求凰》。
祝祁安滿心滿眼隻有沈懷昭,她坐在陽光聚攏的暈輪裡,舉手投足間就跨越了千載光陰。
明明對他心那麼硬,可彈琴時的沈懷昭又像是世上最通透的情人,将一顆蓬勃跳動的心捧到在場所有賓客面前。
祝祁安費解她是怎麼想到的《鳳求凰》,明明這曲子偏門,少有人練,又覺得如果是她,一定會選擇這首曲子。
沈懷昭會試圖理解綠绮本身。
萬籁俱寂,隻有琴音緩緩流淌,訴說千古不變的相思。
沈懷昭輕柔落下最後一個音,不自覺長歎一聲,從《鳳求凰》中緩緩抽離。
她從不擅長這類纏綿柔婉的相思曲。
教琴的師父說她簡直像天生少了情竅,《湘妃怨》都彈的像荊轲刺秦王,危機四伏。
但這次不一樣。
沈懷昭眷戀地輕撫過那片青蔓,眼中滿是不舍與沉沉的哀傷,琴上一處不顯眼的缺損輕輕紮了一下她的手指,好似橫跨歲月的哀啼。
有人借用了她的軀殼,神魂相寄,隻為再用綠绮彈一次《鳳求凰》。
她放任自己的思緒,在滿腔愛意中随波逐流,許久才抱起琴緩緩擡頭。
“.......”
沈懷昭語氣遲疑:“......你們怎麼哭成這樣?”
平日裡端莊克制的姑娘們簡直哭成了淚人,就連安和郡主也抽抽嗒嗒地吸着鼻子,沈懷昭放眼望去簡直找不到一個無動于衷的。
“是我輸了。”
沈懷昭懷疑耳朵,順着聲音望去,黃岐頹唐地垂着頭,見沈懷昭目光過來索性偏過頭去。
黃岐不敢看旁人的臉,生怕看見對他的輕蔑。
他和沈懷昭的境界相差天塹,這場比試幾乎粉碎了他的驕傲,現在他隻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再在上面嚴嚴實實蓋上土悶死拉倒。
腳步聲掠過耳畔,沈懷昭的聲音在附近輕輕響起:“其實吧,我覺得你彈的挺不錯的。”
黃岐不可思議地擡頭,隻看見沈懷昭輕而易舉越過他的背影,少女邁着四平八穩的步伐,沉着地往人群裡去,像隻步入人間的鶴。
安和郡主興奮地迎了上去,沈懷昭抱着琴被她撲了個踉跄,祝祁安趕緊伸手扶住她,一群人将她團團圍住,哭着笑着贊揚剛剛那首驚心動魄的曲子。
黃岐愣愣地望着,直到肩膀被人拍了拍。
幾個不認識的少年郎君笑着圍了上來:
“雖敗猶榮,雖敗猶榮,黃公子後面有時間嗎,或許可以與我等一道論琴。”
陽光落在了黃岐身上。
他又志得意滿地笑了:“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