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祁安趁着夜色走了,沈懷昭怔怔地坐在榻上,身上仍感覺有方才擁抱留下的餘溫。
瑩珠推開門進來,看見沈懷昭發呆,好奇地湊到她面前來,彎腰打量起她:“姑娘怎麼瞧着呆呆的?”
沒有了剛到家時那種空洞的死寂,瑩珠眨了眨眼,心道祝祁安留下居然是好事一樁,能讓姑娘不再煩惱。
沈懷昭還是沒什麼動靜,隻是默默換了個手托住臉,瑩珠見狀忍不住煩惱地歪了歪頭,輕推了她一把。
沈懷昭被推的歪到一旁,如夢方醒地睜大眼睛望向瑩珠:“怎麼了嗎,你方才喊我了?”
“是啊,”瑩珠沒好氣地應了一聲,把她從榻上拉起來,領着往次間去,嘴裡不忘抱怨着:“姑娘聊了半天,哪裡還記得我在外面,現在時候不早了,浴湯還溫着,夫人送來的綠豆桂花湯正好可以泡完澡用。”
瑩珠一邊拉着她往前走,一邊想起什麼一般補充道:“明天老爺和大公子就要回來了。”
沈懷昭本來乖乖地跟着她走,冷不丁聽見這麼重要的消息,霎時間頓住腳步,目露驚愕:“爹爹和大哥要回來了?”
她怎麼完全沒收到消息。
“昨天夫人那邊就有消息送來,說老爺他們人已經到劍南道,下馬整合一日,次日入京。”
瑩珠皺着臉回憶了一番,與沈懷昭解釋道。
劍南道是盛京邊防,距京中隻餘五十裡路,不出意外的話一日完全可以趕回京中,時間綽綽有餘。
沈懷昭皺眉,沈相回京這麼大的事情,她居然是全家最後一個知道的。
瑩珠有些委屈,趕緊為自己陳辯一番:“哪裡是我不告訴姑娘你,夫人說詩會事關重大,反正老爺又來不及當天趕回來替姑娘消災解難,說了也分心。”
沈夫人是為了她好,她為人兒女,自然沒有什麼可以置喙的。
想着明天要好好哄一哄最近受驚不小的娘親,沈懷昭面上不變,關心起另一件事:“母親有說父親與大兄約是什麼時候到家嗎?”
她有些見不得人的話要尋沈相說。
瑩珠仔細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倒是沒有,但夫人交代姑娘明日要一道用晚膳,想來老爺他們晚上就會回來了。”
沈懷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盤算起要怎麼跟沈相說她失憶這件事。
要說原來她是不願意讓家人知道的,但眼下朝堂波折不斷,她必須找親爹補補課才行。
這兩年陛下着實變化頗大,不能以往常度之。
想到明月樓外久久跪坐的權維康,和已經被人保護起來的孫文祥兄長一家,沈懷昭目光漸漸沉了下去,隐痛漸生。
家人的死亡是一場潮濕的陰雨,她從前被養在家中,經曆過的唯一一場分别就是祖父逝世。
但祖父去世時年事已高,那時她還未滿十歲,并不很能體會到死别的鈍痛,祖父本人也是坦然的,含着笑意溘然長逝。
那是一場堪稱甯靜的分别,小小的沈懷昭跪坐在祖父塌前,還以為祖父是在與她玩笑,故意裝睡逗她。
直到四周跪着的父母兄長俱跪伏在地,嚎啕大哭,小懷昭才意識到祖父永遠不會再睜開那雙盛滿睿智的眼睛,與她講那些或枯燥或有趣的故事。
而孫文祥的離世卻是一陣轟雷,她第一次直面那樣的血腥與慘烈的死亡,像是天地開辟時的咆哮,不甘又凄然,叫她現在想來都覺得不忍。
沈懷昭的步履慢了下來。
這世上願意為孫文祥讨個公道的人想來應該不多,權維康和他兄長或許算倆,剩下的人都與他一道入了黃泉。
不過現在還要加上一個她。
或許還有祝祁安吧。
她想給他讨個公道,讓天子立下的法度能真正惠顧到百姓,而不是成為庫房裡壓着的陳卷,千百年不見天日。
就像祖父說過的那樣,人命不當輕如草芥。
沈懷昭知道要如何跟父親說了,她是由祖父與父親親手塑造出來的孩子,隻要她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講出來,沈相自然能理解她想做些什麼。
她也隻是想做些什麼而已。
沈懷昭反手拉住瑩珠的手,緩緩露出一抹釋然的笑,天邊的圓月剛好露出一角輪廓,雖然不是那麼完整,但也有些微光。
微光灑落到地上,照亮她腳下的路。
瑩珠安靜地領着她來到次間,岩石雕琢而成的長方形浴湯卧在房間一角,四五名侍女一道往裡加着熱水,維持水溫,見沈懷昭來了安靜地俯身退下。
泡湯麻煩,即使是每日都要沐浴的沈懷昭也才十天半個月泡一次,還得瑩珠提醒才能想起來。
但這次有些不同,她不用瑩珠催促,十分自覺的一件件褪下身上的衣服,順着石路踏進浴湯中。
包容萬物的水淹沒她整個肩膀,水溫恰到好處,水面上漂浮着花瓣,和外間花瓶中插的花同屬一種,是紅到近乎炫目的石榴花。
沈懷昭主動捧起一堆花瓣放在手中。
剛回來時的她瞧這些花,怎麼瞧怎麼覺得刺眼,幾乎是反射性的腦海中浮現出孫文祥身下的血泊,也是一樣的煞人的鮮紅。
現在她看,依舊會想起那個畫面。
但她必須看下去,不要有一絲一毫的躲閃,把今日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死死刻進腦子裡,讓自己不偏不倚地選擇那條艱難的前路。
千難萬險,她自當闖之。
瑩珠坐在浴湯邊上用木瓢一點點加着熱水,看沈懷昭将手中花瓣一把撒向空中,懸了一天的心終于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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