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走了一路,天色徹底暗下來,隻剩一間客棧仍點着燈籠開着門,宣禾記得,她去長甯門之前,也是在此地落腳。
客堂中稀稀落落有幾桌客人,低着頭各說各的話,互不搭理,實則早在進門前,他們已讓人上上下下打量過。
淩昭與掌櫃的交涉之際,宣禾與裁雲找了地方坐下,客棧夥計招呼上來,宣禾胃口不好,在裁雲期盼的目光下,隻要了一碗三鮮面。
“你瞧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瘦得像把骨頭,怎麼不多吃點?”裁雲看着鄰座的山珍海味,咽了咽口水。
她的确是在“長身體”,若是能就這麼慢慢長回原本的身量,總比像前幾回一般,一夜長大來得好,想來是淩昭近來少有打坐,她吸食他靈力時也有分寸了些的緣故。
裁雲小聲說:“過不了幾日,淩昭又要去找姓蕭的麻煩了,咱們上摘星閣也麻煩,你吃不飽沒力氣,可爬不上去。”
宣禾問他:“又?你們從前怎麼找他麻煩的?”
裁雲最是藏不住事,歎道:“哎,就一月前在九昌郡。淩昭不是要從他手中搶牌子嗎,眼見東西将到手,卻讓人半道截了,淩昭受禁術反噬,不得不先回去找你。”
宣禾并不知道會春樓那一夜的細節,這會兒聽裁雲一說,與她猜得大差不差,隻是沒想到這會春樓還有第三人。
她問:“誰截的?”
裁雲:“沒見過,一個趁人之危的女人。”
二人沒說幾句,夥計就端着三鮮面上桌了,淩昭也訂好了客房,走來桌邊坐下,裁雲閉上嘴,剩宣禾一人大快朵頤。手邊兩人看着她吃,她怪不好意思,吃相文雅了許多。
這時,客棧内又走進來兩人,宣禾一眼就認出這兩人是燕山弟子。
她低頭挑着碗裡的面,一顆心記挂在他們身上。
聽他們中一人道:“哎,師父與大師姐先後這一走,山裡可冷清了太多了。”
另一人憤憤道:“何止是山裡。從前我去長甯門求藥,他們可一刻也不敢耽擱,此番你也瞧見了,分明是我們先到,卻讓後來的忘憂谷弟子排到前頭去,無故讓我們多等了兩日,這是什麼道理?若不是師姐,長甯門早讓燭蠡吃幹抹淨了,哪還有今日的風光!我看燭蠡如今又逃出來,就是要回去治治他們這些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噓,你說什麼胡話!葉門主不是親自來給咱們賠罪了麼,我看門主還是明事理的,她一人心力有限,管不了手底下那幫人,世道如此,你也别太往心裡去。”
“我就是替師姐不值。也不知唐師兄上哪兒去了,說是出山去一趟九昌郡,可這都一個月過去了,也不捎個消息回來。雖說他一向不着調,可如今山門交到他手裡,哪還能像從前那般。”
“唐師兄不是分不清大是大非之人,恐是在山下遇上事了。”
“誰知道,反正我看燕山是大不如前了。”
這一句說完,那本好聲好氣說着話的弟子也不再反駁他。
聽着這些話,宣禾嘴裡頓時沒了滋味。
師父将山門交給她,如今成了這副模樣,她實在慚愧,現在她不僅想立刻回到燕山,更想當面見見唐珂。
她不知道他究竟在瞞着她做什麼,憶及着近來種種異常,她沒勇氣去細想——唐珂與燭蠡,到底有何關聯?
“吃飽了麼?”思緒紛飛之時,淩昭忽然問她。
宣禾一下把挂在筷子上的面夾斷,落回碗裡。
她打斷思緒,飛快點了點頭。
淩昭窺着她的面色,關切道:“怎麼了?”
她又搖頭:“這面……太鹹了。”
“吃點别的?”
“不,”宣禾坐不住,“我想歇着了。”
“那回房。”淩昭先起身,宣禾應了聲好跟上去,隻留裁雲獨自坐在長椅上,看了看那半碗面,又看了看兩人一前一後的身影。
偶爾遲鈍卻在某些方面尤其敏銳的他,嗅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息。
他被淩昭關在劍鞘中好些時日,在這之前,小青分明和他好,怎麼幾日不見,反倒和淩昭親近起來了?不對勁,不對勁!
沒由他想出個緣由,淩昭就像他肚子裡的蛔蟲,回頭冷冷掃了他一眼,裁雲一個激靈,自覺躲回劍鞘裡去了。
客房隻在二樓,宣禾腳下踩着不寬不窄的樓梯,故地重遊,回憶總是不打招呼就往她腦海裡鑽。
去長甯門伏魔前,一衆來自五湖四海的修士在此處休整,來之前她就很清楚,會在此見到誰。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自己該以什麼樣的表情面對他,結論是場面一定不會好看。
為此她做了無數次練習,可在真正重逢之時,那些預演都讓她忘了個一幹二淨。
那時,她邊與身旁的同僚說着話,邊下樓,沒留意樓底下迎面走上來一人,雙方就這麼被堵在了樓道間。她低頭去看,與他的目光撞了個正着。
沒有絲毫意外與慌亂,她從容地對他笑了笑,往邊上一靠,給他讓出道。
反而是他欲言又止頓在原地,直到她含笑喚了他一聲,他才有了反應,這個場景定格在她腦中。
此時,宣禾站在同樣的位置,不禁回頭一看。
樓梯下是另一張臉。
淩昭不知何時落在了她後面,他擡起頭,與她對視,她的眼神陌生又空洞,看着他,似乎又在看另一個人。
愣怔了一瞬,她即刻垂下眼,心慌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