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缙第一次見到神女凝之,是在一百零二年前送别師父江北辛随着神都修士離去之時。
那日他目光隻是在這位執掌仙器的神都神女身上掠過。
晏缙第二次見到神女凝之,是在一百零一年前,他去山海川祭拜師娘之時。
雖然山海川在神都附近,但晏缙也想不到會在寂寥廣闊的山海川中遇見神女凝之。
站在樹下的凝之顯然更為驚訝。
她面有猶豫地望着晏缙,輕聲開口:“你是江北辛江長老的徒弟嗎?”
晏缙原準備離開的腳步一頓。
但自從師父去世後的這些月,隻有很少人會在提到師父之時,不是輕視或者咬牙切齒的語氣。
神女凝之在提起師父之時,既無輕視,也無憎恨。甚至因為她也是那一次剿滅魔神一魂的一行人之人,如此平靜的面容就顯得格外稀奇。
因此晏缙停住腳步,轉過身應道:“是,我是江北辛的徒弟。”
凝之微微颔首,忽然說:“你師父的事……我很抱歉。”
抱歉……?
抱歉什麼?是抱歉師父也死在魔神一魂手中?還是抱歉得知師父是别人口中的“罪魁禍首”?
晏缙握緊右手,與凝之對視:“我……”
我師父不是那樣的人。
……可和這些人說這些又有何用?
晏缙陡然收住喉中的話語,他冷淡地拱手行禮,轉身離開。
但晏缙隐約察覺到凝之的目光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後來,再次與神女相見,是一百年前的寒冬臘月之時。
晏缙來到神都附近的天池城,擡眸望着早已經等候多時的神都神女——
她臉色蒼白,止不住地咳嗽,甚至伸出衣袖的右手指尖都有些微的發白發顫。
一身白衣更是顯得她臉色青白,虛弱無比。
凝之輕輕開口,聲音虛弱:“我猶豫許久,終于想好了。”
“猶豫了許久……?”晏缙微微偏頭,眼底泛着冷意:“神女中秋之時來信,告訴我有一件有關我師父的事相告……後來神女你又毫無預兆地失約。”
看着凝之生命垂危的模樣,晏缙語氣中帶着一絲譏諷:“神女大人是想好了,還是發現自己大限将至了?”
“都有……”凝之捂住胸口,喘了口氣,她吃力地微微一笑,“我自出生之時就帶有寒骨症……”
……寒骨症?
晏缙聽說過這種病入靈根的疾病,是具有靈根的嬰兒出生之時可能帶有的稀少疾病,基本無可醫治。
他神色不變地望着神女,“那這事與我師父的事有何幹……?”
凝之輕輕靠着木椅把手坐下,并不回答晏缙的問題,反而問起其他:“你知道半年之後孽火獄會打開吧?”
她聲音越來越輕,近乎呢喃:“傳說其中就有可以根治寒骨症的靈藥……”
晏缙皺起眉頭,并不做聲。
凝之望着眼前拔出過一次瞻方仙劍的年輕劍修,一字一頓說道:“你替我取到孽火獄的燎岩花嗎?”
“燎岩花?”晏缙略一挑眉,聲音冷淡:“神女說笑了,世人都知道孽火獄是什麼地方,我如何能取到?何況你是神都神女,執掌神都仙器的人,難道神都就不會為你取到孽火獄中的這種靈藥麼?”
凝之仿佛聽到了好笑之事,不顧晏缙越發冷漠的臉色,她吃力地靠着木椅笑了幾聲,這才虛弱地說道:“執掌仙器的神女?現在神都可沒修為深厚的修士為了一個大限将至的神女去九死一生的孽火獄……”
她長歎一口氣,“尊貴的是仙器,而不是神女……你知道神女靠什麼喚起仙器嗎?”
晏缙回道:“不知。”
凝之攏緊了自己身上的鬥篷,仿佛這樣就可以讓身軀暖和一點,她慢慢說道:“是性命……所有神女因為可以喚起仙器而在神都尊貴,才能享有天地寶才……可每次喚起仙器都會損耗生命。”
晏缙沉默,他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事。
凝之一字一頓說道:“若無燎岩花根治我靈根中的寒骨症,我既無法再進一步修煉,也無法撐住這具因為喚起過數次仙器的孱弱身軀……”
她淺淡的眼眸有些出神:“特别是上次剿滅魔神一魂中,我動用過一次仙器,來捕捉魔神的蹤迹……因此今日才虛弱至此。”
看着劍修默不作聲的模樣,凝之忽然吃力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肯定在想‘這與我何幹’……”
晏缙牽起嘴角,冷淡地一笑。
凝之點了點頭:“是與你沒有關系……所以我想要和你談一樁交易……”
晏缙眼眸一轉,看向靠在木椅上的虛弱神女。
直至此時,他才看清神女的那雙眼——
神女凝之面容上的那一雙眼,不同于孱弱的面容與身軀。那雙淺淡的眼褪去了僞裝出的缥缈出塵,此時此刻帶着毫不認命的急切,正緊緊地盯着他。
這段時間的疑問終于有了答案,晏缙心中頓悟——
神女凝之肯定知道一些關于師父在剿滅魔神一魂途中的事,所以她才會找到他,提出交易。
晏缙毫不猶豫問道:“什麼交易?”
凝之抓住鬥篷而露出的指尖泛白,她定定看着晏缙:“你替我取到燎岩花,之後我就會告訴你——”
“江長老到底是被誰所害,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何事。”
晏缙站在原地一動未動,隻有劇烈起伏的胸膛顯示他聽到了凝之的話。
半響後,仿佛是從喉中擠出的話語響起:“你……你知道我師父是被誰人所害?”
凝之輕聲道:“對。”
“……我師父,是被冤枉的嗎?”
凝之微微阖上眼:“……是。”
晏缙怔怔地看着木窗外的飛揚大雪。
屋内忽然靜下來。
這間屋之前被神女凝之設下陣法,讓屋内的所有動靜與外界完全隔離開來,自然也聽不到屋外的任何人聲與臨街上的熱鬧。
但晏缙卻覺得有許多聲音逐漸在耳邊響起,那是自師父隕落之後,那些萦繞在他耳邊的各種聲音——
“誰不知道啊,江北辛害人害己。”
“咎由自取……活該。”
“難怪不能拔出瞻方仙劍第三次,原來是這樣自食惡果、連累他人的人……”
就連去完成事務堂的任務之時,晏缙也會在外聽見散修壓低聲音哀歎:“要不是那誰誰誰,說不定魔神一魂早就被神都剿滅,這樣人世間平和許多,我們也不用在外之時,天天擔驚受怕……”
即使晏缙心性堅定,一人也會在深夜時分感到惘然。他跟随師父學劍數十載,可卻無法幫助師父做任何事——
既無法随着師父去剿滅魔神一魂,也無法避免師父因此隕落。
更是無法消滅那隻魔神一魂替師父報仇,也無法洗刷師父身上的污名,替師父正名……
晏缙迷茫緩慢地眨了眨眼,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
修長的手指與手心處都布滿了繭子,是他這十多年跟着師父學習劍法的證明。
現在師父已經隕落,如果他無法替師父找到真相……那他修煉、習得劍法……又有何用呢?
晏缙心中有了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