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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宗黑色卷軸浮在半空之中,在兩人之間鋪開——
晏缙與凝之各自劃開手心,讓血滴滲入卷軸顯出奇異紋理的紙面上。
“以性命作證……”凝之捂着胸口低聲說道,卷軸上亦浮現出她說的每字每句——
“若晏缙取到燎岩花給我,我便将江北辛江長老隕落那晚發生的所有事情如實相告,并且在天下人之前作證,告知那晚是誰害了江長老、并且将污名都推到江長老身上的罪魁禍首究竟是誰……”
凝之一雙眼黑得驚人,在蒼白柔弱的面孔上顯得異常違和:“如有違背,則立即身死。”
晏缙垂眸看着黑色卷軸上浮現出比鮮血還要豔麗的狂放字體。
他自然知道凝之說的交易條件苛刻——
需要他先取回孽火獄的燎岩花給凝之之後,凝之才會去完成她自己所說的那些事。
如果他在孽火獄中沒有取到燎岩花,不慎死亡的話,那他就是白白送死,而凝之亦不會去管自己師父江北辛的事。
這位神女是因為本性而不想去做無利可圖的事?還是因為那個罪魁禍首其實是神都之人,所以神女不能反戈一擊,冒着損害自己利益的風險去指出那人?
亦或者……兩者都有?
此時,在他對面的凝之話音剛落,詭異的黑色卷軸忽然縮小成紅黑色的光團,一分為二,瞬間沒入兩人額心。
自此,兩人以性命為保證的契約完成——
晏缙必須在取得燎岩花之後才能讓凝之說出真相;而凝之必須在得道燎岩花之後向晏缙說出真相,并且作證。
在未完成交易之前,兩人都不能向其他人說出這一樁以性命為抵押的交易,亦不能違背定下的交易内容。
否則立即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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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後再見神女凝之的時候,晏缙面色平靜地擦着師娘石墓上的灰塵。
神女凝之站在晏缙身後數十尺,輕聲問道:“你真的決定去仙門十八重?”
晏缙道:“神女你不是說需要取得那一物,才能扳倒那人,讓他身敗名裂,再無往日風光嗎?”
凝之歎了口氣:“其實百年前,我已計劃好……如若我得到了燎岩花,治好自己身上的寒骨症,之後就可以損耗自身,喚起仙器,映出那人腦海中的真正景象……”
她将披在身上的白色鬥篷輕輕攏住,“可現在百年已過,我實在沒有餘力再喚起仙器……不知還有多久才會出現接替我的女修,就算等她成為神女之後,應該也不願意損耗自己生命力我們一臂之力……”
晏缙心中輕哂,新神女怎麼會願意幫助他們去對付神都之人。
他垂頭輕輕拂去師娘墓上的塵埃。
兩人之間沉默片刻。
晏缙忽然将内心的疑問問出口——
“百年前你曾說過,使用一次仙器,你就會虛弱一分。為何你得到燎岩花之後,卻沒有離開神都,仍然當着你的神女?”
畢竟百年前凝之求生欲望強烈,雙眼中的執着極強。
晏缙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凝之得到燎岩花治療自己的寒骨症後,仍然選擇留在神都當她的神女,每一次都用生命去喚醒仙器。
“……離開神都?”
凝之微怔,片刻後嘴角輕輕上揚,“我那時得到你取到的燎岩花,治好了自小靈根中帶有的寒骨症……”
“但既然使我生命垂危的根源已經消失,我自然覺得我還能繼續當神都神女……”
凝之說得坦然,絲毫沒有遮掩自己心思。
晏缙眉頭輕皺,“你曾說過神女隻是執掌仙器的修士,隻為仙器而存在……”
“……”
凝之望着飛過的鳥兒,輕笑一聲:“可當一個隻為仙器而存在的神女,享有各種罕見的修煉資源,也好過當一個靈根和修為平平、處處碰壁的散修。”
晏缙将内心的疑惑問出口:“神都已經在挑選取代你的女修……那你這次若是替我作證,你還能繼續當神女嗎?”
凝之唇角清淺的笑意消散,她不急不緩地回道:“……若不能當神女了,那便不當了。畢竟——”
“也要命長的時候才能去當神女,而我現在……”
晏缙不再開口。
他與神女的交易各取所需,至于交易之外的事情,他并不關心。
現在看來,這位神女遠不是表面上那樣飄渺出塵的人,她所做一切既是為了讓自己能夠活下來,又在無性命之危後,不願放棄神都神女的尊貴待遇。
但百年之後,她還是越發虛弱。
晏缙忽然想到幾日之前所見的碧家公子碧洵——
神女凝之與碧洵相識,究竟是偶然,還是凝之為自己準備的一條退路……?
畢竟碧洵是碧家家主之弟,還是一名厲害的醫修。既然有性命之危在眼前,或許神女凝之原本就想辭去神女之位後,得到碧家的庇護?
但無論神女的目的、私心是什麼,都與他晏缙毫無關系。
他百年前為師父,現在亦是為了師父。
晏缙收斂思緒,但一雙修長的眼眸忽然不受控制地出現在晏缙腦海——
那雙眼眸怒視過他,也曾彎如月牙般對着他笑過,眸子中帶着天地間最為純粹的青色,現在卻隻是冷冷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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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盡力從仙門十二重取到我們需要的那物。準備好了之後我會随着長老們參與神都誅邪會。”
晏缙起身向神女凝之告辭。
凝之将手中之物遞向晏缙——
從綢布勾勒出的輪廓看來,似乎是一柄被白布包裹住的長劍。
她低聲道:“這是你的劍。百年前我在孽火獄裂口處得到之後,就一直保管着……現在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晏缙接過來後揭開白布,露出了因為遭受最為濃烈孽火的侵蝕而融化了大半的那蒼劍。
他垂眸看着自己百年前的佩劍,半響沒有動彈。
百年前那蒼劍劍身青明古樸,現在劍鋒之處已經融為鈍狀的黑色玄鐵,而尚且完好的劍柄之處隻餘幾絲帶着燒焦痕迹的青色劍穗。
凝之順着晏缙的目光,看向空蕩蕩的劍柄下方——
神女此時此刻不免疑惑,那裡的劍穗下方難道原本系着什麼嗎?
疑問之外,凝之也感到一絲極淡的歉疚。
這個交易從一開始就是因為她想要活下來……她确實因此活了下來。
這百年間,她以為晏缙死在了孽火獄中,所以每時每刻都在擔心她沒有做到承諾之事,契約交易會不會反噬?會在何時奪去她性命,令她立即身死?
她擔心受怕了百年,而晏缙也被困在孽火獄中百年。
但好在,一切都要解脫了……
神女凝之忽然想到了之前在碧家看見的白家小姐。
縱使她再怎麼謀劃,也無法否認這兩人變成陌路人有自己的責任——
可是,自己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