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士記不起來,我來幫學士回憶一下。”蕭程靠在門框上,“聽聞學士在茶亭縣有一位世伯,不知這幾年過去了,有沒有回去看看這位世伯過得好不好。他還有一個兒子,失蹤時才十六歲,但是每個人都說他已經死了。”
“我……”
“所以我也該喚學士一聲兄長,徐主事,我說的對嗎?”
“這些……我會一一解釋給你聽的,隻要你想聽的話。”徐遺背對他低着頭,徐主事,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
可是徐遺,你在心虛什麼呢?
嘲弄的冷笑過後傳來不穩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徐遺猛回頭,蕭程已經走到院中。
“你現在不能走!”徐遺拉住他,卻在對方不耐的眼神中又放開,“你的傷還未完全好,回到質子府該作何解釋?”
“學士不揭穿我?”
徐遺心底咯噔一下,堅持道:“官家雖然把禁軍都撤走,但你始終是質子,隻要他想就能知道你的一舉一動。”
“學士不怕被我連累?”
“你可以在我這安心養傷,我……會想辦法幫你。”但是徐遺似乎說得沒有底氣。
“安心?”悶笑從蕭程幹裂泛白的唇邊溢出,“沒想到這個詞還能用在我身上,但是,不需要。”
整個院子忽然靜得可怕,屋内傳來煎藥的咕噜聲。對于許雲程,徐遺無措起來,就連卧房裡的痕迹似乎都在控訴他。
這半年來的相處,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痛恨、厭惡、瞧不起,恐怕都有吧,至少在自己眼睜睜看着他充軍流放的時候就注定了。
他在書房軟榻上坐了一夜,隻覺時間難挨,不知過了幾個時辰,他竟迷迷糊糊覺得身上有些冷了。
頭頂是一道道不知從哪飛射而來的火光,近得仿佛要燎去他的頭發一樣。
眼前看不清任何東西,是霧?是塵?他分不清。
蓦的,耳畔轟然響起巨大的嘶吼聲,緊接着弓弦破空、鼙鼓齊鳴之音在周身充斥着,他四處尋找,可徒勞無獲。
他聽見自己微弱的呼吸越來越短促,心髒似要破體而出,努力屏氣斂息卻依舊無法平複,緊握的雙拳早已顫抖無狀。
他想要大聲叫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随即邁着紛亂的步伐開始向前跑去,額上漸漸滲出薄汗。
許久之後,仍逃不出這鬼地方。
一陣北風呼嘯着,下一秒天光乍破,他牢牢抓住這唯一能掙逃的機會,朝着光亮的方向奔去。
一面面殘破不堪的旗幟和他擦肩而過,又在他身後倒落下來。可在前方等待他的遠不止這些,長槍、弓箭、盾牌……
甚至還有穿着鐵甲的人。
他喘着粗氣,連氣息都在發抖,當再次轉頭查看四周時,那塵霧始終沒有散去,反而像陰魂一般糾纏着他。
分秒之間,他的身體異常疲憊,想就此癱軟在地,但轉眼間,天旋地轉,霧散塵開。
“爹——”
一聲比剛才更加驚心和凄然的嘶吼聲逼他回神,一瞬間濃煙撲面,被火光炙烤的灼熱連帶着肆意燃燒的烈焰要一并吞沒他。
他身子沉重,雙腿無力,木頭炸裂的聲音迸發出一股烈風,将他沖擊在地。
徹耳的金鈴聲響起,他模糊地看見一位中年男人手握一塊金字牌,疾馳的快馬四腳騰空,行進飛速,從火光中馳出。
徐遺爬起來跟着這匹快馬奔去,可是殘垣一樣的痕迹将他死死包圍,不管去往何處,面前始終有一具跪地不倒的屍體攔着。
這具屍體被一杆長槍從正面至背面貫穿而過,鮮血順着槍身流下再滲進已被染紅的泥土裡。
不知是什麼鬼使神差地讓他伸出手,指尖止不住地顫抖着,在緩緩接近屍體的胸膛時,一道鮮血從屍體的口中噴吐出,毫不保留的覆蓋在他伸出的手上。
這血極冷,要他渾身凍僵。
這個人死不瞑目,徐遺若再不走,那雙眼透出的不屈與怨恨就要狠狠吞噬他。
他霎時間害怕至極,彈開數米遠。
身後有黑壓壓一片的潮水正向他湧來,然而還未弄清狀況,整個人就被裹挾着前進。
前進速度之快,教他腳不沾地,雙手抓握不住任何東西。
湧來的不是駭人的潮水,而是在震天響的戰鼓下無所畏懼的士兵,他們在血紅的殘陽裡沖鋒陷陣,又在黑夜降臨前倒下,清澈的月光灑下來,他們個個面目猙獰。
寫着“趙”的字眼的軍旗,落于疾馳騎兵的來回沖殺中,再也沒能插起來。
他眼看敵軍戰勝後長揚而去,身邊屍橫遍野,隻有自己還站立在那方曆經血洗的天地間,毫發無損……
“爹,娘……兒子想回家……”
“援軍呢!為什麼援軍還不來!”
“我們……會不會被抛棄了……”
耳邊仿佛有鬼咽,不甘心的哭泣将他拉回現實,徐遺睜眼後是一片黑暗,一時之間分不清是否還在夢中。
他摸索着起身,找到書桌前的椅子靠着,月色如練,從身後的窗子透進來打在他身上,清冷的月光代他凝視着那本《雜泉飲記》。
原來夢已經過去了。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那道他一直捕捉不到的身影似風一樣,剛悸動起的心正被某種情緒包裹着趕出去。
于是,他收起了《雜泉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