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甯武侯卻萬沒料到,唐譽明雖确是草包,卻竟能蠢到那等地步——他竟然蠢到連逢迎那些個州官親信都懶怠親自去做,反而叫他那乖順學生錢海清去幫他吃席。幾局下來的某一晚上,南院兒竟忽而傳來個事兒,說是這錢生喝醉了,在花園裡拉着唐譽明的四姨太吟了首豔詞兒,叫四姨太哭着喊着要上吊,唐譽明怒發沖冠為紅顔——也為了自己頭上那油光泛綠的帽子,叫人将錢生一通胖揍、掃地出門了,說從此師徒恩斷義絕。
此事過去了幾日,新政票議剛過,甯武侯今晚總算忙過一陣,想起了叫兒子彙報拉攏親信之事,可去吃席的都是錢海清,唐譽明根本一頭全懵、不知所雲,迫不得已才說出實情,叫甯武侯一陣提頭暴喝,而同桌的蔡飏幾乎當場頭痛欲裂,便連忙讓甯武侯派大管家梁福昌去裴鈞府上将人捉回來盤問——
可似乎……他們擔心過頭了?
蔡飏并不多解這錢生平日行徑,此時隻再度思索着錢生如此做派,這唯唯諾諾的模樣,再聯想到之前那輕浮浪蕩地唐突了四姨太的行止……要說錢生能以小窺大猜出這酒席與漕運有關系,大約也不太像。畢竟他們已經将真實所圖隐沒得非常曲折難尋了,這個小小的學生,應當是不足為慮的。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就此姑息放過。
蔡飏正想到此處,還未出聲命人将這錢海清拖下去繼續責問,外面下人卻報來一聲:“侯爺,裴大人來了!也不管咱們攔他,非要進來!”
甯武侯一驚,登時轉臉責起了蔡飏來:“你瞧瞧!你急慌慌把人逮回來,現在鬧得裴鈞那瘋狗知道了錢生這号人,眼下是沒事兒都要出事兒了!怎麼辦,這人怎麼見?他如今也是正二品了,與你也要同起同坐的,難不成要趕出去?”
“來得這麼快……”蔡飏一把擱下了手裡的茶,皺起眉頭來,“不行,這錢生說什麼都不能讓他帶走。”說着他便指使侯府家丁:“把這學生帶下去關着,沒我的命令,不準放出來。”接着他便起身來,“我去迎迎那裴鈞。”
那廂一家之主甯武侯還未來得及再說句話,家丁竟已答應了,卻還不等錢海清被帶出去,外面又已然傳來裴鈞沉厚的一聲:“唐老侯爺,晚輩來給您請安了!”
人随聲至,下一瞬,裴鈞已邁開大步跨入這間書房,繞過書房的錦繡門屏時還誇了句“好繡”,接着才愧笑滿面地抱拳走進來:“叨擾叨擾。”正瞧見還沒被捉出去的錢海清,看了一眼也就轉開眼去,沒理唐譽明,隻向甯武侯、蔡飏一一見了禮:“哎呀,聽說侯爺今日動了大駕了,到晚輩府裡提了個新收的奴才要報官,晚輩誠惶誠恐。若早知道這奴才曾在侯府有些劣迹,晚輩自當親自将這奴才送奉給侯爺處置,怎還勞侯爺貴手!今晚啊,晚輩是不來登門道歉就睡不着覺了,實在要向侯爺賠罪!”
說着,裴鈞直直向甯武侯躬身一拜。
——奴才?甯武侯與蔡飏對過一眼,看了看被揪在一旁耷着腦袋的錢海清,不露聲色道:“裴大人過慮了,這不過是鄙府家事,驚擾了裴大人,本侯也過意不去。”
“别别别,晚輩都是應當的。”裴鈞連連搖手,這時的笑愈發真誠了,“二則,晚輩聽聞侯爺府上還要查證這奴才的罪過,豈不是件辛苦事情?倒不如交給衙門去做。可晚輩是真怕,那麼晚了,侯爺也體恤衙門的後生,不肯叫人的,這不——正好今晚上咱六部聚頭,晚輩聽了這事兒啊,就把老崔叫來了。”
蔡飏一下子就從椅上站起來:“什麼?你叫了刑部——”
“别急别急,”裴鈞不等他說話就苦口婆心地勸,“蔡大人,您就放心,老崔就在外面等着呢,有他在啊,刑部逮人的狀子根本不必等,已經簽出來了,管保這錢海清立即就能關進去,到時候皮鞭虎頭凳子一上,還怕他不說實話麼?這一定速速結案,您就放心交給老崔吧。”
蔡飏幾乎一口氣要把氣門都給堵了。
刑部的狀子!刑部逮人的狀子一出,張張都必須逮人到牢裡簽押,違者視為藐視國法。如若隻是尚書崔宇來了還好,找人頂了錢海清去簽押就是,可眼下這裴鈞竟然仗勢沖了進來——他是認識錢海清的,這人就換不了,而此時若要找蔡氏本家或他們有所盤踞的大理寺介入拿人,則無論如何都晚了。
蔡飏氣得腦仁痛,此時不禁想起了父親蔡延對自己的一句判:“你啊你,事多從急不從理,這麼遲早要出事兒。”
如今此事,其義自見。
裴鈞見蔡飏說不出話了,有些莫名,便體貼地問他一句:“這也挺晚了,要不就不勞您和侯爺了——我替你們把人交了老崔罷?原也是小事兒。”
甯武侯見自家女婿氣悶了,直是閉目搖頭,忍了好大一口氣才對裴鈞平和道:“那就勞駕裴大人了。”
裴鈞堆起一臉的笑:“哪裡哪裡,都是晚輩應當的。那晚輩告辭了。”
說罷,他轉身走到瑟縮在門邊的錢海清面前,隻一眼,周遭兩個家丁識相地讓開了。
“還縮着做什麼?”他垂眼睨着錢海清,一臉洞悉萬事,似笑非笑道,“走吧,刑部牢飯等着你呢。”
錢海清被他看得臉皮一紅,卻還沒等再向甯武侯和唐譽明演出最後一句謝恩來,就已被裴鈞一雙大手提了出去,走過兩步就聽裴鈞壓低聲音在他耳邊溫和笑道:“别謝了,小子。他們能讓你走,不是為着我的面子,而是因為他們知道,刑部狀子隻要出了,你人就得進去,那他們反正也能在刑部大牢裡把你摁死,你就怎麼都是個死人。”
冬風寒涼,錢海清聽言背脊一凜,肅容問道:“那裴大人又何故要來救一個死人?”
裴鈞在後面推了他一把,讓他往前走别停下,繼而眉開眼笑道:“能說話的死人,指不定也能死馬當活馬醫一醫,沒準還能跳起來替我踩一踩小人呢。”
錢海清扭頭問他:“那學生如若将唐家之事告訴了裴大人,裴大人就會收學生為徒嗎?”
裴鈞看都不看他:“不收,我不收徒弟。”
錢海清不死心,再度壓低了聲音扭頭問他:“那若是學生能幫裴大人踩死唐家呢?”
“這還沒出人家的大門兒呢,你就敢說這話?”裴鈞這下是要笑他太過天真了,随口奚落他一句,“你若真能做到,我就八擡大轎把你擡進府裡供着。”
說罷,不容錢海清再分辯,他推着錢海清跨出了甯武侯府的大門。外頭是真有刑部人等趕着架馬車等在門口,而刑部尚書崔宇正立在最前頭,此時臉上雖尚有些未褪的酡紅,卻不妨礙他正凝神聽着身邊一名衙役的禀報。
下一刻,還不等裴鈞将錢海清扯到崔宇跟前囑咐一二,崔宇已匆匆迎上來,神情肅穆道:
“子羽,方才部院來報,說晉王爺遇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