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拿,那是他親自送我的。”裴鈞幹脆從水裡嘩地起身,探手就從董叔手裡抓過香囊來,又嘩地坐回水裡。
董叔更不解了:“您倆都鬥了多少年了,他送您香囊做什麼?”
“因為我臭,他嫌我臭,怕我臭着他,行了吧?”裴鈞抓着香囊沖他擺手,“得了得了,您别唠叨了,早些回去歇了罷。”
可董叔看着他拎着香囊在桶檐打轉,要出去的步子卻停在原地:“大人,您這是當真不理會宮裡那位了?就因為之前鄧生那事兒?晉王爺上回倒也來過,這回又來,眼見跟您是一回比一回有說有笑似的,難不成……您往後是想幫襯晉王爺了?可,可我聽人說晉王爺是要,要……”
裴鈞高高提起手裡香囊,蕩着,後枕在桶壁上仰頭去看,半眯着眼睛接上了董叔未說完的話:“晉王爺是要造反麼?”
他聽見董叔哎的一歎,便揚手将挂在指上的香囊捏進掌心裡,吐出口沉氣,隻道:“您歇息罷,這事兒不必管了。”
說着又吩咐:“今夜晉王到訪之事,府中誰也不可說出去半字。明日等錢海清回了,您就吩咐他,既他是領着賬房月俸,考完學也該做做賬房的工。讓他查一遍府中所有下人的賬目,看看有沒有貪錢的,也問問有沒有缺錢的,再讓六斤看緊了出入,切忌再養出細作來。要是有人着急用錢,隻管拿府中錢财周濟他,可别讓外人搶了先,來把咱府裡的人周濟成府外的人了——可若是真有這樣的人,一經發現,您也該知道怎麼辦的。”
董叔連連應了,肅容往外走,可一推開隔扇,卻見姜煊抱着小狗站在門口,也不知幾時就在那兒了。
裴鈞一愣,伏到桶邊看向孩子:“煊兒怎麼了?”
姜煊癟癟嘴:“舅舅老不出來,董爺爺也在這兒,沒人跟我玩兒了,我也要來。”
裴鈞失笑:“舅舅洗澡呢,你來什麼來,這不成規矩。”
可姜煊卻不由分說擠進來,坐在浴桶前的腳凳上,把小黑狗放在膝上摸了摸,眼巴巴看向裴鈞:“我好久沒見着舅舅了,想和舅舅玩兒。”
“那你方才怎就跟你叔公鬧,都不理我的?”裴鈞向董叔招招手,示意他别關門先出去、他就起來,又垂頭看向坐在桶邊的姜煊,溫和笑起來,“家裡下人都慣着你,我看你都要玩兒瘋了,才不記得我這舅舅。”
姜煊膝上的狗輕叫一聲,伸舌頭舔舔他手背,可姜煊小臉上眉毛卻耷着:“沒有的。白天他們都陪我玩兒,可晚上我還是一個人睡,就怕。”
他眨眨眼睛:“那時候就很想舅舅了。”
裴鈞下巴擱在手臂上,認真問他:“為什麼?”
姜煊說:“因為舅舅和母妃一樣。他們都是白天陪我玩兒了就走,可晚上妖怪要吃我的話,就隻有舅舅會和母妃一樣護着我了。”
“什麼妖怪……”裴鈞訝然于外甥的離奇臆想,啞然笑了,垂下濕淋淋的手捏捏他臉蛋兒,“你身上也有咱裴家人的血,膽子怎麼就那麼小?”想了想,他道:“幹脆明日你早些起來,舅舅教你打拳,等會武功了,什麼妖怪都不怕,就能自己睡了。”
姜煊聽了連忙點頭,旋即,卻又委頓着搖起頭來,抱緊小狗道:“董爺爺也說要我學武功,可這幾日還得他守着我才敢睡,不然我都不敢閉眼睛。”
“可煊兒啊,你總不能一輩子都跟舅舅睡罷?”裴鈞說到這兒,斂起眉頭來,“況且……煊兒,你可千萬别出去說和舅舅睡覺、看舅舅洗澡了。”
姜煊不明白:“為什麼?”
裴鈞道:“因為舅舅名聲不好。”
姜煊更不懂了:“名聲是什麼?”
釋義深了孩子也不懂,況男修女教之事,也不是姜煊的年紀能解的,由是裴鈞隻能道:“名聲,就好比你聽見你七叔公,會想到什麼?”
姜煊當即說:“叔公可好了!叔公很威風,叔公最厲害。”
裴鈞意料之中地點頭道:“這就是你七叔公的名聲了。這樣的名聲就是好名聲,可舅舅沒有,舅舅是個臭壞蛋,還誰沾誰臭,煊兒沾上了也臭。”
姜煊當即抱着狗站起來:“才不是!舅舅洗洗就不臭了。”
“你懂什麼?我說是就是。”裴鈞淡淡擡手刮過他鼻子,見外頭董叔已捧了幹淨巾帕來,便收言道:“今晚舅舅最後陪你睡一回,明日起你就搬回你娘那屋裡,往後每日清早起來跟舅舅學拳,舅舅再尋人來教你讀書寫字兒給你開蒙,知道沒?”
眼看好日子就要到頭,姜煊作勢嗚嗚起來:“舅舅大壞鬼。”
裴鈞笑:“瞧瞧,方才說什麼來着?”
姜煊氣得大叫一聲:“舅舅欺負人!看我叫小狗咬你!”
豈知他話音剛落,懷裡的狗竟真一口咬在裴鈞手背上,登時疼得裴鈞哎喲一聲要抽手,可手裡姜越的香囊穗子卻被小狗叼住,任他怎麼叫都不撒口,害他隻好低頭求外甥道:“煊兒,快快快,這是你叔公的香囊,快叫它别咬了!咬壞了可了不得!”
姜煊也被這小狗吓了跳,懵懵地聽話說了句“小狗快松口”,摟了摟狗身子,黑狗竟也立時就松口了。
裴鈞松了口氣,驚歎一聲:“……奇了,這麼小個崽子就能認主?”說着又苦笑搖頭,心裡暗道這梅林玉确是給他外甥找了個好鬥的忠犬,真是也好、也不好,倒不知是不是天意。
他讓董叔拿了巾帕來、把姜煊牽走,這才起來擦幹全身換了熏香的寝衣,踱去裡間讓下人抱走了狗,把頭發絞得差不多幹了,就領着姜煊上榻睡覺。
然而一躺在床上,他睜眼就吓了一跳,隻見姜煊那一白一紅兩個泥人兒,竟又穩穩地插在他床頭雕砌的花葉裡了,此時正陰森森望着他笑。他頓覺這孩子是真有點兒姜家人那陰魂不散的味道了,不由低罵一聲,拍着床闆兒吼:“姜煊!把你這泥人兒拿走!”
“不要不要。”姜煊格外執拗,手腳并用爬上床來,抱着小布老虎就鑽進被窩裡,露出腦袋來看着頭頂的泥人兒,央求裴鈞:“舅舅,就讓叔公跟咱們一起睡嘛。”
“……”裴鈞瞪眼看着那俯瞰着自己的笑臉白衣劍客,最終是良久都說不出個“不”字,隻得長歎一聲,無言側身去,先哄着姜煊睡了。
待姜煊睡熟後,他平躺看回床頭的泥人兒,想起方才董叔說起的一句句,腦中一時是“暗地受苦”,一時是“将要造反”,一時又浮現出入暮來姜越的一言一語、一笑一歎,霎時隻覺腔中像是被道道細線穿紮而過,一點點地抽疼着,還泛着絲酸。
一些明知将來早晚生變的事情,蒙混在眼下摻了甜水般的平穩日子裡,開始在他心中隐隐躁動。
他擡指摸了摸頭頂淺笑依舊的白衣泥人兒,思慮間,心裡再度低聲問它:
姜越,你又覺得我們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