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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其罪三十三 · 離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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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位閣部中,除卻頭尾二座,當中六人執起筆來,竟一時左顧蔡延,一時右顧張嶺,神色不甯,遲遲難以落就。直至幾息過去,張嶺與蔡延先後交了手中紙箋,這六人才交相望顧,安下心來,匆匆寫下箋子遞交出去,終得司禮官唱出一串“附議”來。

裴鈞領着六部所剩的幾人表了票,又在五寺嘈嘈的表票聲中再度看向蔡延,迎向蔡延一雙古井似的眼睛,輕輕牽動嘴角,口作一句“承讓”。

蔡延面上佯裝不見,可手中的笏闆卻已就此收歸了袖下。不多時,他徐徐漸漸地咳喘一陣,又再度垂了眼,就連旁座閣部向他問話,他也極似未聞,仿佛是累了。

如此,緝鹽司定下要立,姜湛便囑各司協力應對,更叮咛吏部要從今科試子中多選良才以備。闫玉亮謹應,與裴鈞一道跪受了皇命,便一同領了宮裁制出用作殿試皇榜的卷軸,謝恩起身來。

這時,鴻胪寺的出列,說起最後一樣要事,那就是哈靈族前來與姜湛和親的王女已抵達京城,一應随行嫁妝、文書,皆已送入宮中,近日便需與禮部核對商讨,好盡快籌備皇上大婚的事宜。

這終于算是清早上朝來的頭一樁喜事,殿中氣氛好歹因此松和了半分,可鴻胪寺的剛把這話頭交去了禮部,禮部的當家人裴鈞卻渾不多說,掀了袍,撲通就跪下了。

殿中百官尚未反應,親王一列還在交頭接耳,姜湛在禦座上沒及開口,裴鈞已雙手疊頂,叩首出聲道:

“皇上恕罪!大婚将備,事關重大,臣裴鈞自愧有罪,萬不敢當此重任!”

姜湛面色一白,頓頓一時,冷聲問道:“裴卿這是什麼意思?是不願幫朕籌備大婚?”

朝臣屏息相觑中,裴鈞再叩一次,默然一瞬,沉聲說道:

“回禀皇上,近日朝中醜事,大小皆出于六部,左右都關乎臣身,實叫臣無顔面見皇上,亦無顔面見諸位同僚,更愧對天下學子百姓,愧對一身補褂烏紗和俸祿銀糧!”

“臣自知才學淺陋,不明是非,為官數年政績缺乏,徒因天恩浩蕩,苟安至今,卻已緻推舉之官濫用刑權、枉顧人命,治下之人荒廢聖賢、收賄換卷。其過錯之大,甚難自寬,長此以往,當是更會辜負聖意囑托!臣若仍舊攜領選才、邦交之事,日後恐令江山異色、社稷蒙羞。”

“故今日,臣隻望能引咎請罪,特求皇上罷黜臣職,以正朝綱!”

裴鈞出翰林、入朝班,六載以來,曾多有恃寵而驕、以退為進之舉,“請罪”和“望責”之言便常挂在口邊。百官聽在耳中,不過都當他是向皇上讨寵罷了,早已不當回事。可唯獨今日,他一番陳詞竟真真落到“特求罷黜”上,這不免叫百官聽來驚疑。

禦座上的姜湛沉默不言地聽完裴鈞這番話,越聽,雙眉便相蹙越緊。直至那話音落下,他眉心已結成淺川,臉容也驟似霜降,皮面上的少年意氣在幾息間摧折,眉目漸轉蕭索冷厲,一雙眼眸頓時邃然如淵,目光堪堪落在堂下裴鈞跪地叩首的背脊上。

深深一息後,他在殿中百官的屏息看顧間,忽而一舒眉宇,字字決然道:

“朕不許。”

堂下嘩然四起,太常寺卿剛叫出一聲“皇上三思”,就被姜湛一個眼風掃過去:

“朕說了,朕不許。”

這是姜湛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朝堂之上,當着滿座朝臣的面,非常明确地說出了一個“不”字。

殿中跪地叩首的裴鈞依舊紋絲未動,此時任由各處眼色似刀似槍紮在他背上,他也仍然沒有起身。

隻聽姜湛的聲音透着空洞的威嚴,不輕不重地繼續道:

“裴卿是朕的老師,朕亦要叫裴卿一聲先生,從來政事雜事,無不過問,大事小事,無不相商。今新政方起,百廢待興,朝政艱辛,貪墨橫行,朕身邊正需可信、可用之良臣,若連裴卿都要棄朕而去,至此往後,朕又還能信誰?還能用誰?”

他垂下眼睫,靜靜凝望着裴鈞一襲赭色的衣袂,直覺那紅至發暗的色澤,極似一汪凝固幹涸的血,粗粝、蠻橫地塗在他眼中,更似紮在他心底,終究結成他蒼冷的決意:

“此事往後不容再議。吏部與内閣,也不許收受裴卿辭呈。若叫朕知道有誰違抗此令,那裴卿不必走,他便先摘了補褂烏紗罷。若有再谏的,則視同不尊朕意、藐視聖躬,依律杖責。”

說完這話,他在滿室死寂中漠然收回目光,淺道一聲:“退朝。”

司禮官即刻唱喝,百官跪地與裴鈞同伏,清和殿中山呼恭送,諸官才窸窸窣窣起得身來。

官員三兩結伴往殿外走去,人群熙攘中,裴鈞撣着補褂膝頭直起身,隻見親王一衆已挾着姜越往外走去。

姜越在一衆兄弟叔侄中回頭看他,面上有些許情急之色,此時微微向外偏頭,似乎是示意會在元辰門等他,卻片息就被泰王、成王向外拉去,連袖口都消失在遊廊轉角。

裴鈞這廂也被闫玉亮拉過,急急地問:“子羽,皇上明明已經截了你一道,你怎又提一次辭官?明知道不能成,你這不是非要惹皇上不痛快麼?”

“便是明知不成,此事才必須再提。”裴鈞收了笏闆袖在手裡。

方明珏湊過來:“你是想讓皇上一意孤行、服不得衆,這才好給晉王爺代政鋪路?”

裴鈞凝眉囑他慎言,把他二人往殿外推去,此時正要繼續相說,卻聽身後傳來呼喊:

“裴大人!裴大人留步!”

一回頭,竟是胡黎三步并作兩步小跑過來,将拂塵往臂彎一擱,向他堆起笑臉:“裴大人,皇上叫咱家請您過禦書房一叙。”

裴鈞即刻就回絕:“公公見諒,禮部今日還有要事,我還得去簽印——”

“哎喲我的裴大人呀,什麼事兒能要緊得過皇上去呀?咱家看您是忙昏頭了!”胡黎的神色已是難掩心急,說着更向闫玉亮、方明珏點頭示意,此時不由分說,拉着裴鈞就往内宮走去。

皇命實在難違。裴鈞既已被拉離闫方,又沒了别的由頭推拒,不免隻能按下不耐。

步履間,他皺眉向身後宮門的方向一望,才又在胡黎的勉強寒暄裡繼續前行,心下隻求此去能速速與姜湛不歡而散,以免姜越在宮門等他太久。

俄而行至禦書房,宮人恭送裴鈞進殿,便退了出去,關上殿門。裴鈞獨自往裡走去,待繞過座屏,隻見姜湛朝服未褪,正背對着他立在一室正中,頭微微仰着,似乎正賞視着什麼東西。

順由姜湛目光看去,他隻見禦座後的北山牆面上,高高橫挂了一幅素裱簡筆的江山墨畫。

這墨畫,裴鈞猶記是早年還作侍讀的時候,他自己逮着姜湛的手畫出的,後來被姜湛臨時起意挂在了正堂上,一挂就是十來年。

當初作此畫的緣由現已大半模糊在歲月裡,可唯獨作畫時二人說過的一番話,忽在此時,從裴鈞龐雜繁冗的憶海深處跳脫出來——

“先生,外面的江山真是這樣麼?炊煙,長河,青山……”

“自然不是。”他那時是這麼答姜湛的,“江山的事兒,我朝祖祖輩輩三百年來花了多少功夫、折了多少人去折騰,豈能是這麼簡單的?”

姜湛聽了這話,握着筆踟蹰,在他手臂間扭頭看進他眼裡,清澈的眼瞳中印出他的模樣來:

“那江山是什麼樣?”

他便握住姜湛的手,笑起來,畫開了:

“這江山嘛,可大極了。那江,是極深的,那山,是極遠的。皇上一國之君,須得要有能窮千裡之目、能聆萬裡之耳,和能穿峻嶺之聲,方能觀照縱任,讓天下萬民感沐聖意。”

姜湛覺得他說話好笑,像是在說書:“朕又不是天兵神将,哪兒能有那樣的東西?”

裴鈞停了筆,單執起姜湛的手指,點點自己鼻尖,又點點姜湛耳尖,在姜湛笑聲裡輕輕道:“皇上的眼耳口鼻,就是這宮内宮外的宮人臣子。隻要皇上善用良人,則天下之事,便會如投食之雀,向皇上熙熙而來的……”

記憶中少年天子的笑聲恍似風吹竹林,偶然的訝異,又如石落泉驚。而此時此刻獨立在禦書房正中,轉過身來面向裴鈞的姜湛,不笑的臉上卻僅僅徒留當年的輪廓,其清美雖不減,意氣卻已再不相似。

少年帝王褪去稚氣的音色盤桓在殿中,空空淡淡地道:

“裴鈞,實則這畫……早就不是我二人當年畫的那幅了。”

裴鈞的記憶忽被此言折損,擰眉看過去,隻見姜湛把手中的金雞鎮紙輕輕放在了一旁木案上,一邊向他走來,一邊繼續道:

“那畫我當年太喜歡了,覺得真漂亮。剛畫好的那陣子,夜裡我躺在榻上,也止不住拿出來看,誰知一夜竟落了火星子,迎風一吹就燃起來,險些把帳子都燒着了,最後撲來搶去隻搶下一半兒……另一半兒卻燒得一片黑渣,落在我寝宮裡,再沒有了。”

“我怕你知道了生氣,總得想個叫你不再疑心的法子,後來便聽了胡黎的,隻按記得的模樣摹了幅極相似的畫,叫人裱起來挂上牆去,你來了,便告訴你:這畫我挂上去了,我很喜歡,往後咱們日日都能瞧見它,多好……”

“裴鈞,你從前說過,說自古以來,沒人會去管大匾上挂着的和墳頭裡藏着的東西究竟是不是真的,因為它們都成了人的念想。如今我想,你這話果真是對的。畢竟這幾年過去,這畫真真假假,你無數次擡頭去望,也從沒覺出過不同。就像笃信它絕不會有假似的,竟叫我都快相信它是真的了……”

裴鈞隻覺胸中一空,聽見自己在問他:“所以從一開始……挂上去,這畫就是假的?”

姜湛站在他身前,回身再度望向那副高挂的江山圖,認真搖了搖頭,擡手指過去:“倒也不是。我搶下的那半幅真畫,就裱在那假的後頭呢。”

說到這兒他放下手來,似乎一樂:“隻是我不說,大約再有多久……你也不會知道了。”

說完他看向裴鈞,神色頗風清月明:“我聽說,前日你從晉皇叔府上出來。”

裴鈞一凜,斟酌開口道:“煊兒在晉王府摔斷了腿,我去接煊兒回府。”

“哦?竟是摔了。”姜湛點了頭,似有憂心地歎了口氣,“我還當七叔手段了得,怎連個孩子都照料不好……聽說他是去你府上搶了姜煊回去養的,怕不是終于開始着緊子嗣了,要把姜煊接回去當兒子罷?”

裴鈞眉心一緊,心下生出股厭煩來:“晉王不過是關照皇孫,皇上太過多慮了——”

“多慮?”姜湛微微勾起唇角,纖麗的眉眼睨向他,似乎在笑,“一個死了爹的皇孫,身上流着蔡家的血,舅舅又姓裴,如今就扔在宮外沒娘養……換作是你沒有子嗣,再換做是你重兵在握、你是晉王,你會不會多此一慮?”

“你想說什麼?”姜湛對姜煊的形容讓裴鈞極不舒服,甚至讓他感到有些瘆人,不由往後退了半步,提起十二萬分精力警告道:“煊兒還小,他也是你的親外甥,你可不要對他——”

“對他怎麼?”姜湛漸漸收了笑意,仰頭真誠地看進他眼裡,“我是他親叔叔,比七叔還親他一輩兒,我怎麼會害他?我是為他好,才為他多想,替他考慮。依我看,還是把他接進宮來随我住算了。總歸宮裡也不多雙筷子,更也沒人敢讓孩子跌跤。他進了宮,晉王就再沒由頭去找你麻煩。你不也早說了不樂意在京兆做事兒麼?那我就準你調職,今後你便再不用同他過多來往,反正……”

他偏頭避開了裴鈞的視線,嘴角抽了個笑道:“反正多少年來,你不都厭惡他麼?”

“我看此事同晉王根本無關,倒是你在打姜煊的主意才真!”裴鈞冷冷看向他,袖下的五指已攥成堅實的拳頭,“煊兒還不滿七歲,他父王剛去,母親還困在牢裡,你卻想趁着外族王女還未入主後宮,先拿他占住長子之位……姜湛,你究竟還有沒有人性?!”

“人性?”姜湛上前半步再度貼近他,低聲咬牙道,“我皇兄當年被廢的時候,我也才七八歲,卻一樣被我母後推出去為他跪地求情,整整在禦書房外跪了一日夜,為的不過是讓我父皇心軟,那他們又有沒有人性?!如今我隻是想把姜煊接進宮照料,想把他養作我的孩子罷了,我甚至不需要他做什麼,他就能榮華富貴、衣食無憂,這有什麼不好的?到那時,誰敢到你府上搶走他?誰敢看不起他母親?誰還敢怠慢他?誰還敢讓他摔斷腿?!裴鈞,隻要你願意,我今後還可以封他作藩王,立他作太子,待我百年,他就是皇帝,你就是國舅!這天下的無上尊榮都歸他所有,隻要你——”

“他不需要,我也不需要!”裴鈞一字一頓地咬牙說着,額角已繃起道道青筋,“姜湛,你能不能放過煊兒?你能不能放過我?!”

“不能。”姜湛幾乎立時就回答他了,更睜大了雙目,近在咫尺地看進他眼睛,絕頂清醒道:“不能。除非我死。”

“可你現在是要我死!!”

裴鈞從牙根裡吐出這最後一句,一把推開他,霎時間腹中翻攪着千言萬語想要疾聲逼問,可話到了嘴邊,卻隻化作無盡的苦澀和恨。

到此,他隻覺和姜湛的一切辯駁都再沒有了任何意義,終于強忍住幾欲噴薄而出的狂怒,轉身便向殿門走去。

可就在他推開殿門的那一瞬間,他卻聽身後傳來了姜湛的聲音:

“來人,裴少傅累了。”

“傳朕旨意,扶他進宮去歇息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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