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梅家到了梅林玉這代,已算是完完全全的京城人,那他爹梅石開,就仍是個地地道道的河西人。
在多數北遷的商人已經過一代代的洗滌将自己變成了京城人的洪流中,梅氏的家主梅石開及其宅院、作風,卻依舊保留了相當完整的河西氣息,可謂一股清流。至少當姜越緊随裴鈞走進梅家大宅時,見那馬頭牆、小青磚,還以為那宅門便是貫穿南北的淩河,越過它便是越過淩河到了青灰相間的河西水鄉裡,幾乎都快能從牆縫裡嗅到湖魚的香氣。
二人由梅三娘領路,經曲廊婉轉到北苑正堂前,已聽聞内中傳來打砸瓷器與叫罵的聲音。一個老邁的河西腔扯開嗓子怒吼道:“你個不孝的敗家子!不成器的喪門星子!”
梅三娘執起裴鈞袖子将裴鈞速速拉入堂内喚:“爹爹!晉王爺同裴大人到了,您快别打了!”
正堂中,梅林玉正一身雞毛地匍匐在地上,不難想見是從養雞場被人扭送回來的。他老爹梅石開正舉着口青瓷缸子要往他腦門兒砸,一張老臉氣得通紅,而周遭瓷器碗盤碎了一地,角落跪着兩個下人,丫頭婆子都在院外往裡看,沒人敢上前勸。
裴鈞忙上前兩步:“老爺子使不得,您可就這一個兒子!”
“是是是!您就我這一個兒子!”梅林玉鼻青臉腫地跪在地上吭哧,頭點地似雞啄米,“爹爹,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那商印藏起來!可兒子這輩子就瞧上那麼一個人,您難道叫我眼睜睜看着她死?”
他這話,叫梅石開剛被裴鈞勸住的手又高舉起來:“那你是要我梅家一家子跟着去死!你這個——”
“老爺子,您打我!”
姜越不及拉上一把,裴鈞已撲通一聲跪下,張開雙臂擋在梅林玉跟前,一如小時候每次替梅林玉頂罪那樣:“是我沒照看好姐姐才叫她受苦,老六還小,他不懂事兒跟着瞎鬧,這商印我讓他交出來就得了。”
“我不是鬧的!”梅林玉在他身後擦了把紅腫的嘴角,掙紮着盤腿坐起來,做出油鹽不進的模樣,“他們不放了妍姐,商印我是不會交的。大不了,我死就是!”
“你放肆!”梅石開氣得一把将瓷器砸碎在梅林玉腿邊,吓得梅林玉坐着都一跳。他指着梅林玉鼻子罵:“你個兔孫兒!老子我活到七十了,半條腿在棺材裡頭,你不想想我,也想想你五個姐姐姐夫一大家子的人命!你不活了,他們活不活?我老梅家就你這一根兒苗苗,你要是被掐了,我怎麼去見你爺爺祖宗!”
“怕什麼!爹,我就問您您怕什麼!”梅林玉聽他這一說,忽然發起渾來,坐在地上震着嗓門兒怒吼,“我梅家上下捏着天底下四成的糧運,朝廷敢不敢打仗還要看您樂不樂意張羅,您說朝廷敢抄了我梅家麼?他們敢麼!這不就是您要的麼?您從小教我是‘商巨則可撼國’,眼下當真能撼它一撼了,怎麼您又怕了呢!朝廷說商人是四民之末咱就真是四民之末嗎?打起仗、造起反來,他們一個個還不是都來問咱們要錢!他們要抄我梅家,就先把我梅家的賬面兒都還清再說!昨年七千萬石糧食的單子眼下都還在戶部擱着呢,這事兒哥哥清楚,他們内閣的更清楚!咱家幫朝廷養着人馬、伺候着糧食,宮裡吃喝拉撒都管齊了,眼下我就是要他放個人,這有什麼不合适了?!”
他這一通吼完,震得堂中寂靜。
在場人中,梅家是商人,姜越是皇親,裴鈞是朝臣,這話說出來是打了三方人的臉。
梅老爺子吹胡子瞪眼兒地盯着梅林玉,全然沒想到這多年以來官商之間的微妙苟且,竟如此直白地被這平日裡鬥雞走狗、吊兒郎當的幺子一針見血地吼了出來,不禁扶着胸口一個趔趄。
他無言間脹紅了臉,撥開裴鈞,彎腰一揚手,啪地抽了梅林玉一個大嘴巴罵:“牛犢子玩意兒!你還敢同朝廷講‘合适’?”
裴鈞一時要再回身去擋,卻牽動傷口猛地皺眉,跪在地上黑了眼一晃。
姜越見此,忙一把将裴鈞拉開,一旁梅三娘也急急上前攙住父親,還不及勸,又聽父親啞着嗓子怒叫起來:“反了!反了他這潑皮東西!今日我就打死他!拿條棍兒來!”
“爹爹!”梅三娘趕緊将梅石開拉扯去一旁椅子坐下,“您打死他也曉不得商印在哪兒,且别氣壞身子!”說着鎖起秀眉瞪向梅林玉,氣急道:“你趕緊給我說!商印究竟藏哪兒了!”
梅林玉自是抱臂不言。
這時外頭匆匆走進梅家的三、五姑爺,二人皆神情凝重地搖頭。
三姑爺道:“爹爹,老六那養雞場都翻遍了,沒找着商印。”
五姑爺也說:“半飽炊裡也找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