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二人留意裴鈞、姜越在,趕忙分外拘謹地問了晉王金安,又道裴鈞好,這才叫梅石開從暴怒中醒過一絲神智來,眼見真是姜越來了,忙起身行禮,此時又愈發覺着梅林玉方才那話混賬,不免再度怒瞪了梅林玉一眼。
姜越把裴鈞扶至右列椅中坐下,擡手免禮道:“梅老爺不必見外。梅少爺此言雖激進,卻不失為實情。”說着他轉頭向梅林玉道:“隻是商印之事非同小可,戍邊将士的糧饷關乎國境安危,萬萬開不得玩笑。”
“不錯。”裴鈞點了頭,鄭重問梅林玉道,“梅六,聽話,把商印交出來。”
“既是鐵了心要犯這趟渾,你們再問我也是不會給的!”梅林玉坐在堂中地磚上,癟了嘴角抱着膝蓋,青紅相接的臉上滿是擰勁兒,眼下瞪得發紅,“我也不是沒腦子,我都算過了!邊關駐地都是有屯糧倉的,倘若下月新糧未到,就會先開倉補足,短短時日尚能應付,隻要這期間朝廷答應放了妍姐,我就立馬把商印交出來,糧會加急運去邊關,将士也不會造反,他們要怎麼處置我也随便——”
“那你這筆賬可沒算對。”姜越摁住裴鈞肩頭止了他起身,神色肅穆地代他說道,“梅少爺,你可知每一批糧饷運去邊關,沿途是層層克扣、節節謊報?孤随軍在外的這些年,所見囤糧,常不足運數的小半,官差一再謊稱糧米朽壞耗費,實則是中飽私囊、孝敬府道,而耗米、耗銀最終又結算在農人頭上,沒有了,就再問農人征召,缺失的,也多向百姓索取。你在此處大宅大院裡算入邊關将士腹中的囤糧,興許他們一輩子都見不着一次,要是新糧不至,那些所謂的囤糧根本無法補足虧空,囤糧耗盡後,駐地沒有口糧,兵将極易動亂,甚至劫掠村莊。試問,若裴妍的自由是由此換取,她知曉後,真會感激麼?”
“這些,我何嘗沒想過……可、可我也沒有别的法子!”梅林玉的臉半埋在雙膝間,眼神避開姜越道,“若按哥哥所言,要迫使皇親與蔡飏改口,勝算實在太小,時日怕也拖得長了,妍姐不定還能熬得下去!眼下停了糧,險雖則險,可一面事關國境兵防、一面隻是個被冤的女子,朝廷兩害相較取其輕,不會摁着妍姐不放的……”
“可是梅六,你有什麼資格同朝廷講條件?”裴鈞的臉色虛弱發青,手指捏成了泛白的拳頭,鎮着火氣同他心平氣和地講,“眼下你還留着命在,是因為梅家内外和我府上封閉了這消息。倘若宮裡知道你私藏商印、因私廢公,你有幾個腦袋夠砍?朝廷是用着梅家的銀子不假,可梅家也是仗着朝廷的臉面做生意。哪怕此番此法真将裴妍保出來了,那梅家同朝廷便是撕破了臉,你就不怕朝廷秋後算賬,斷了你梅家的生意再落井下石?”
“聽聽!你聽聽!”梅石開氣得再說不出道理,聽到此處隻擡手指着幺兒悲怒道,“你你你!太年輕!”
梅林玉聽到這兒才有了些後怕,心裡雖軟了半分,嘴上卻還倔着:“之後的事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眼下先救出妍姐才是要緊。反正見不着妍姐出來,我絕不會交出商印!”
梅林玉頭頂那三個發旋兒不是白長,人是從小就倔得要命,說不會松口,就是真不會松口。他這秉性裴鈞深知,也記得前世哪怕是到了最後關頭,他答應不會說出口的,也确然一個字兒都沒吐露過。
裴鈞此時心血缺失,頭昏腦漲,扶額靠在椅背,閉上眼頭腦瘋轉,怎麼也想不出梅林玉還能将商印藏哪兒。
他心底清楚,此事隻有兩頭可解:要麼是梅林玉交印,要麼是宮裡不追究梅家的罪。眼下梅林玉軟硬不吃,商印又是官中燒制無法私仿重做,而宮中一旦知曉又必然發作,如此看來真是路路都不通。
他惡歎一聲,皺眉垂眸盯着梅林玉,若有所思:“既如此,那就隻好将錯就錯。”
梅石開緊張:“裴大人,什麼将錯就錯啊?”
“老爺子。”裴鈞坐正了身子,無比慎重道,“我心裡清楚,自打老六心裡裝了我姐姐,您老就從沒歡喜過,不過是礙着情面,講不出口罷了。此番裴妍被冤不放,原是我裴鈞招惹了别家惹來的腥氣兒,要救她也該是我裴府的家事,不該擾了您一屋子的安泰,故商印之事雖是老六莽撞,可有什麼後果也該是我裴鈞一力承擔。眼下這小子死活也不松口,我合計,隻能請您老陪我演一出戲,好歹讓朝廷知曉——是我裴鈞藏了那商印,此事同梅六沒幹系。”
梅林玉聽言,霍地就站起來:“可是哥哥,明明是我——”
“你就别說話了!”裴鈞呵斥他一聲,又轉向梅三娘道:“三姐,您之前是不是讓老曹替您打點過漕運?”
梅三娘趕緊應了,又想起曹鸾被捕,生怕有所牽連,忙解釋道:“我隻是請他說項,實在沒什麼暗地買賣。”
“那就好。”裴鈞看向梅石開,鎮定道,“老爺子,梅氏商号的賬面一向幹淨,明日早朝之前,我希望您在戶部立過名目的生意一個不多、一個不少,規規矩矩地收拾好。我一早會叫京兆司來人查停梅氏商号,由頭便是與曹鸾有染,要例行公事查檢一番,需要梅氏商号停業整改。如此,朝中便會知道,是我裴鈞要扣下運糧的車來脅迫朝廷放了我姐姐。隻要不扯到商印,老六就不會有事,梅家也不會有事。”
“那你呢?”梅石開不免憂心,“眼下你在朝中的處境……”
“您放心。”裴鈞捂着傷,虛弱苦笑,“所謂債多不愁、虱多不癢,朝中給我安的罪名多了去,我倒不在乎多這一條。”
說着,他站起身來,走到梅石開身前鞠了一躬,道了聲拖累,又再安撫一番。随即他望向梅林玉的方向歎了口氣,這才與梅三娘和二位姑爺告辭了,同姜越一齊走出梅府。
天色還早,裴鈞心中壓着此事,無心回府養傷。他意在趕往京兆司着宋毅安排一番,轉眼卻見姜越随他出來,面帶疲倦,雙眼憂慮地與他對視,這才留心到姜越身上還穿着之前出殡的壽衣,眼見是衣不解帶守了他好幾日,心下恻隐頓起,忙先借了梅家車架送姜越回府休整,說好翌日早朝上見,才厮磨一番暫道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