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是野心,是大局。
不舍他去,是私心,是愛護。
這天底下的野心和私心從來難以共存,可他們選了這條路,就必須一起走到底。
姜越感到裴鈞圈在自己腰間的手正慢慢收緊,不由更加挺直了一些背脊,好讓他依靠,然後拍了拍他手背:“不怕,裴鈞。你沒見過我打仗,我很厲害的。”
“我知道你很厲害,可是……”裴鈞将他的鬓發繞去耳後,指尖滑過他耳骨,目光缱绻在他英挺的眉目間,好似想将他的臉都拓下來印入心裡,“你不走,我還能聽到你,能看到你,能摸到你,出了事能來護住你,你一走……我這心就懸起來了。”
“我又何嘗不是?”姜越微微回身,指尖輕輕點了點他右臉上的小疤,半垂着眼笑,“如今我守在家門口,還讓你被個七旬老翁給劃破了臉,二日我上了戰場,這京中豈非人人都能欺負你?”
“他們欺負我?”裴鈞笑着仰頭,與他親吻,然後把臉埋進了他的懷裡,沉浸在他那令人心安的草木清香中,也樂由他把自己這朝中猛虎當做隻病貓來心疼,乖乖放平了聲線道,“那我就哭,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七郎啊,我的七郎,快回來救救我嗚嗚嗚……然後你就騎着高頭大馬,手持金剛寶刀,把欺負我的家夥一個一個都給砍了。”
“那不如現在就砍了的好。”姜越攬着他的脖子拍了拍,很平靜道,“省的你還哭那一場。”
他這話叫裴鈞笑啞了聲,在他頸窩裡埋了好一會兒。
這時,屋外傳來痘醫吩咐下人的聲音,裴鈞靜靜地聽,倏地歎息:
“七郎,我方才抱煊兒,發現他身上的魂鈴不見了。你說,這會不會是天意……”
“不會,你别亂想。”姜越很肯定地打斷他道,“魂鈴之說隻是傳言,煊兒吉人自有天相,絕不會有事。你若實在擔心……”
他說着,解下自己腰間一物遞到裴鈞眼前:“就把這玉符給煊兒戴上。它是父皇在我幼時賜下的,随我出入戰場好些年了,就算佑不了平安,所聚的血氣也能煞走等閑邪靈。”
裴鈞接過來一看,隻見這小指長短的方形玉符上刻畫着梵經祥雲,玉質溫厚,邊角已磨得圓潤,眼見真是姜越随身多年之物。
他趕忙要退還給姜越,熟料姜越卻忽地捧過他臉來輕輕一吻,從他手裡拿起玉符,很快便走到屋外裴妍身邊,輕聲讓裴妍拿去給姜煊戴上。
裴妍拿着玉符一愣,隻聽說是保平安的,便趕忙謝過姜越賜物。恰這時屋内的大夫給姜煊喂完了逼痘的湯劑,裴妍就讓大夫帶着那玉符進屋去給姜煊。想到姜越這一番好意,她又回身,再謝了姜越一次,而姜越隻是收斂起一身疲憊,極溫和地對她微微一笑。
裴鈞走出書房時,正看見此景。姜越聽見腳步聲,便也帶着這笑意回頭看他。
暗夜月下,園中透着木槿的清香。裴鈞這時才想起,過去姜越第一次來這兒,二人初生情窦,不明前途,他還委婉地說,等家裡的木槿花開了,要再請姜越來看看。
而如今,花期方至,姜越卻已然立在這綴滿了紅白木槿的院廊之下,靜靜在月光中回頭望向他笑。
“你這人,走得還真夠快的。”裴鈞擡手蹭了蹭鼻尖,從石桌上拿起把蒲扇,“這會兒還回去麼?”
姜越點點頭,踟蹰道:“王兄他們……怕是追不上了。我得回府去給他們寫些信,差人送去封地。若真要出征,我怕他們心更亂。”
“你放心,你若真走,朝中一切還有我,我自會照料他們。”裴鈞一邊給他打扇,一邊陪着他往大門走,“這戰事一起,宮裡晚些就會召見朝臣議兵,而姜湛和内閣怕你起事,絕不會願意讓你帶兵出京,你眼下想要這兵權,還真是給我出了個難題。此事怎樣破局,且容我想想,上朝前再告訴你。”
姜越為難道:“離上朝至多隻剩一兩個時辰了,你真有把握能想出法子?”
“當然沒有。”裴鈞笑着看他,“但你很少管我要東西,如今既是要了,我便說什麼也要将它交到你手上。”
說着,他想了想道:“且這平叛一事,還需政事做陪才可雙管齊下,不僅要把兵權給你,我還需做點别的準備,如此你出征之後,才能把你我的處境都給保全。可這樣,此事又難上加難了……”
他深思的神色讓姜越有些擔憂:“若是沒有萬全的法子——”
“世上的事,哪有萬全的?可辦法總歸能找到,隻是有舍有得罷了。”裴鈞用指節貼貼他面頰,望着他的目光微微搖曳,“好了,此事就交給我,你眼下回去先清點人馬,到時候要盡可能多帶一些精銳的親衛,以防這宮裡朝中,有人要對你下手。”
姜越點頭,也囑咐他:“我會帶走我府上的人,未能入京的人馬也會随我拔營啟程。但景賀這一支,我還是給你留下。”
裴鈞會意:“我正好也能用上,到時候怕要辛苦他們了。”
說着,他想起一事,從腰帶裡翻出個小物來:“你瞧,這是蕭臨給我的。”
姜越接過來看,隻見是一枚小巧的銅制兔符,好奇道:“這是什麼?”
裴鈞道:“它叫小兔子。”
姜越失笑:“我是問它作什麼用。”
裴鈞舉扇掩在他耳邊,悄悄道:“這是蕭家武庫的鑰匙。”
姜越頓時挑起了眉頭:“蕭家竟敢私建武庫?”
正好走到前院了,裴鈞稀松平常道:“我家也有啊。”
說着,他張開雙臂,而此時盛夏穿廊的風就打他左右兩側的遊廊上吹過,帶得廊上兵器架上的鐵環和鍊子叮當作響。
姜越一驚,這才頓住腳步,重新審視了一下忠義侯府這前院整整兩道廊子的兵器。
——居然是武庫!
裴鈞仍舊替他搖着扇子,見他的神色果然如所料一般驚訝,不免一笑:“蕭世叔精細,武庫挖在地底。我爹麼,打個鑰匙都怕搞丢,幹脆把收來的兵器分成一件件地拿回來,直接放在了院兒裡。全京城來過我家的人都以為,這些兵器是他平日裡收藏來練武用的,放在這兒是想逞個将軍氣魄,走進來總是一通誇,他也倒真好意思受着。旁人豈知,他這根本是備來防禍事的……隻是這禍事,終究沒防住。”
說到這兒他笑了笑:“你說我爹傻吧,有時候又挺機靈的。你要說他機靈吧,他又是全天下第一的死腦筋。回頭我讓人把他的圖紙給你送去,你此番出征若用得上,便都帶着。我爹雖大字不識幾個,但打仗卻真是行家。”
說到這兒,二人已走到了大門處,裴鈞踟蹰一時,低聲喚道:“姜越。”
“嗯?”姜越回了頭,在月下,他的目光格外清澈。
裴鈞靠近他一些,想了很久,才更低聲道:“你也知道,我爹當年是怎麼收場的,你可……絕不能讓我見着第二次了。”
“我知道。”姜越沒有笑,看入他眼中,認認真真道,“如若出征,我怎麼去的,就會怎麼回來。你在京城等我,絕不要再被人撓花了臉,知不知道?”
“知道了。”
裴鈞啞笑着點了一下頭,心頭壓着即将分别的重,分外不舍地親親他耳朵,這才同他在侯府大門下道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