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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绛雪抱着她禦劍而行,慢悠悠道:“陰陽有别,那些鬼魂滞留人間太久,靈力耗竭,沒辦法再營造維持生前的幻象。”
因此,她能看見村莊破敗的模樣,也能看見那婦人死時的慘狀。
“轟隆隆隆!”半空中接連響起好幾道雷聲,接着劃過數道亮光。
少女臉上全無血色,惶惶然依偎在莫绛雪懷裡,強烈的墜落感迫使她緊緊抱住那人的脖頸,不敢松開半分。
電閃雷鳴間,狂風暴雨席卷而至。
再次落地,已是回到了半山腰處。
她站在院中桃花樹下,雙手撐在石桌上,雙腿一陣陣發軟,茫然地看向四周。
天黑得如同濃稠的墨汁,道道閃電劃破天際,雨點密集如注,砸在樹上、地上,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響。
雨霧蒙蒙,攪亂了她的視線,待她看清不遠處的場景,頓時吓得瞠目結舌。
隻見西山山崩土裂,花草樹木盡折,地面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大力撕扯,崩裂出無數條猙獰的裂縫。
狂風暴雨中,無數具白花花的骷髅從裂縫中爬了出來,浩浩蕩蕩地向她們逼近,嘴裡發出嗬嗬怪響。
昏天暗地裡,那白衣女子負琴而立,面上波瀾不驚。
成百上千的屍骸發出刺耳尖嘯,如潮水般奔湧而來,莫绛雪立于桃花樹下,素手撥弦,琴聲泠泠,道道弦光如水蕩漣漪般散開,弦光所到之處,屍骸立時碎為齑粉。
院子裡一群驚慌失措的雞鴨鵝,湧到了石桌底下,聚集在少女的腳邊。
她雖被吓得大氣不敢喘,卻還是蹲下身子,伸出手,将這群嘎嘎亂叫的雞鴨鵝,護到了自己的臂彎下。
此時此刻,她真甯願自己是個瞎子,看不見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琴聲愈發急驟高亢,滿是肅殺之氣,她蹲在石桌底下,聽了片刻,全身血液便似逆流一般,臉色漲得通紅,一顆心突突地亂跳。
琴聲微不可察地一頓,莫绛雪瞥她一眼,撚過一片桃花瓣,夾在指間,催動靈力,飛打在她的左耳根後,擊得她一陣頭暈目眩,登時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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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四下無人聲。
隐隐聽見蛙鳴蟬噪聲,鼻尖嗅到潮濕的土壤味,左耳根後有些疼痛,她揉了揉耳後,翻轉身子,身下枯草簌簌作響,她睜開眼,視線朦胧昏暗,似乎是在一個山洞中。
記憶中發生的一切好似一場噩夢,她摸了摸自己冰涼的手腳。
都還在。
她還活着,可村裡那些“人”,不知怎麼樣了?
還有,那名女子去哪了?
洞中一片昏暗,隻有微弱的光線從洞口透進來,她從枯草堆裡爬起,摸索着向山洞口走去。
雙眼剛複明,她不太适應,總覺得手裡少了竹竿,走路都不順暢了。
她扶着洞壁,踉踉跄跄走到洞口,掃視一圈,隻見洞外月色皎皎,四野蟲鳴,青山綠樹環抱——
是在一個山谷之中。
那個頭戴紗笠的女子,盤膝坐在洞口,雙眸緊阖,唇色蒼白,溶溶月光照在那冷豔容顔上,更無半分人間煙火氣。
先前,她言語冒犯了這位仙人,說人是拐子,這會兒,她被對方所救,又見識到對方的厲害本領,她雙手合十,宛如拜菩薩一般,禮貌恭敬又虔誠地拜了一拜。
“菩薩姐姐,謝謝您的救命之恩。”
莫绛雪眉心微蹙,恍若未聞。
她……是不是在療傷?所以無暇顧及自己?
少女閉上嘴,安靜下來,肚子卻咕咕響了兩聲。
她捂住肚子,望了望四周,到處都是高大的樹木,就算有吃的,她也摘不到。
她躊躇半晌,實在鼓不起勇氣離開山洞去找吃的。
好在前面不遠處就有一條小溪,她走過去,猛灌了幾口溪水,解渴充饑。
水流清澈平緩,她低頭看見水裡自己的倒影,灰頭土臉,滿是淚痕,身上還有許多污泥,活脫脫像個叫花子。
她洗了一把臉,然後脫下衣服,洗去身上的污泥。
清潔的過程中,她後知後覺發現,身上摔倒所緻的一些擦傷,不再火辣辣地疼痛,她翻遍全身,沒看見一處傷口。
大概,又是那個仙人治好了她身上的傷……
心中感激不盡,她想起莫绛雪蒼白的唇色,摘了一片大樹葉子,洗淨卷起,裝了些清水,帶回洞口。
她跪坐在莫绛雪身前,一手捧着水,一手蘸濕指尖,小心翼翼往蒼白的唇上抹去。
指尖輕撫過柔軟飽滿的唇,清水滋潤下,蒼白無色的唇一點一點變得柔軟濕潤,逐漸恢複一絲原本的氣色。
眼角餘光瞥見這人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她又細心地替人擦去,汗水冒出一顆,她就給擦一顆。
過了許久,那人的額頭不再滲汗。
她松了一口氣,坐到一旁歇息,打量一旁的瑤琴與長劍。
琴與劍均斜倚在石壁上,月光照耀下,琴身與劍身泛起幽幽冷光。
她想起下山前,莫绛雪說來溫家村是為了取一把劍,那劍将破印而出。
想來,就是這一把劍了。
這把劍的劍柄嵌有七顆紅色寶石,劍身布滿密密麻麻的黑色紋路,靠近劍柄的劍刃上,還刻有兩個小字。
許久沒見到文字,她眯着眼,一時認不出那是什麼字,伸手摸了摸,方才辨認出來,刻的是“天璇”二字。
她在溫家村住了這麼多年,竟不知道,村裡有這麼一把天璇劍。
她在溫家村住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村裡那些撫養她長大的人,是所謂的鬼……
她茫然地擡起頭,天上的月亮又圓又大。
上回看清月亮的模樣,還是很小那會兒。
她記得,那時她覺得屋裡很暗,喜歡點很多的蠟燭,讓室内變得亮堂堂,隻要她一點蠟燭,姑姑就會露出一副痛苦的神情,那時她還以為姑姑是心疼蠟燭,如今想來,姑姑應當是畏光的。
眼盲後,她不再需要蠟燭,可夜裡時常做噩夢,每當半夜驚醒,嚎啕大哭時,姑姑就會悄無聲息地出現,把她攬到懷裡,拍着她的肩膀,低聲撫慰。
她記不清母親的模樣,每當想起“母親”二字,腦海浮現的,就是姑姑的模樣……
心中隐隐作痛,滿腔情緒雜糅,傷悲有之,無助有之,茫然有之,唯獨不再恐懼。
良久,淚水濡濕了鬓發,眼眶酸澀不已,好似再也流不出半滴淚水,她擡起手,胡亂抹了一把濕漉漉的臉頰。
耳畔忽聽得一道輕柔的風聲,她下意識轉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