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維運遞來的麥尖上,殘留着不少黃色病斑,是蚜蟲啃咬過後留下的痕迹。
萬寶村的蚜害去的遲,本該孕穗的小麥,到現在才遲遲開始拔節伸莖。
将麥尖舉在身前,喬元道:“蚜子天生對黃色有明顯的趨向性,隻要是黃色的東西,都能将它們吸引過來。黃闆用的利用就是這種特性,再在上頭塗上魚膠,便能粘住它們除去蚜害。”
嚴維運這樣的人,平常已是不苟言笑。今日又扯上同黃闆有關的事情,他布滿皺紋的面頰緊繃,一眼看去很是懾人。
見他氣場全開,候在一旁的官員們俱是噤若寒蟬。嚴大人的脾氣,便是宮裡來人都攔不住,面前這小丫頭敢如此不知好歹,稍後怕是難以收場。他們還是小心些好,千萬别當了這出頭鳥。
被一群人這樣看着回話,喬元面色坦然,甚至連半點窘迫也無。
嚴維運聽完她的回答,旋即指着一旁地裡的黃闆問道:“你又如何能證明黃色最為有效?不能是綠色或是紅色?”
黃闆現世這麼久,嚴維運是第一個問出這樣問題的人。
她本以為這幾個郢州來的巡查,不過是走個過場。誰料面前這老叟如此刨根問底,反倒激起了喬元幾分興緻。
她已經很久沒同人聊過專業知識了。
喬元示意嚴維運稍候,她下到旁邊地裡,随意扯下一張黃闆過來,再拉來一把麥尖同它一齊放在地面上。接着招呼嚴維運道:“大人,你且蹲下。”
嚴維運沒有半刻猶豫,立時便同她一齊蹲了下來。
見二人這樣的舉動,一旁的郢州官員你看我我看你,心一橫,也跟着全數蹲了下來。
天夭的,這次來的人當中,就數嚴老的官階是最高的。他一個上官都蹲到地裡了,他們這些人總不能站在他面前充老大罷。
于是,站在田埂上的周進,就這樣眼睜睜看着一行穿着花花綠綠的官員蹲在麥田裡,風吹麥浪,中間時不時就會顯現出一兩個下蹲的身影。
遠看起來,要多猥瑣就有多猥瑣。
喬元找了一小團蚜蟲,将它們放在了兩者之間,朝它們吹了口氣。
意識到環境的變化,抱團的蚜蟲開始分散,尋找新的寄托物。
見蚜子開始爬動,嚴維運屏息凝神,直勾勾地盯着它們,生怕錯過了什麼。
黃闆在日光下反射出奪目的光芒,看久了甚至會讓人覺得有些目眩,但地上的蚜蟲,除卻一小部分往麥尖爬去,更多的則是都爬到了黃闆上。
待多數蚜蟲選擇完畢,喬元拿起多餘的麥尖,将它們又放在了黃闆上。
令人意外的是,明明是适口食物,但黃闆上的蚜蟲卻沒有絲毫動作,偶爾有幾隻朝麥尖方向動了動,沒爬多遠,便被魚膠粘住不能動了。
喬元擡頭,看向嚴維運,“大人可能看出來了?”
嚴維運思索片刻後道:“同綠色比對,黃色的确對于蚜子有緻命的吸引力,但這隻能證明一種顔色,别的顔色又如何呢?”
“不會有别的顔色。”喬元從容道:“就像日升月落,四季更替,被黃色吸引,就是它們命定的天理。”
嚴維運同農事打了一輩子的交道,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新奇、甚至有些振聾發聩的話。
他撿起麥尖扒拉了一下黃闆上的蚜蟲,“……好,既你這樣說,那這樣的規則可能适用于所有蚜子?”
“自然。”喬元回道。
言談之間,嚴維運仿佛有些錯覺。
在談到蟲類的時候,面前姑娘身上的氣勢甚至強過他百倍,他這把年歲的人了,反倒像是個學童,在她面前渴求新知。
他頓了頓才道:“照姑娘這說法,為何不将那些黃闆制的更大,放得更高些,如此不是效用更快更好?”
這也是常見的思維誤區。
喬元張開雙臂,比劃給嚴維運看。“蚜子的飛行高度很低,黃闆輕薄且能随風飛舞,放在恰當的高度,對蚜子的吸引力很強。若它又大放的又高,看上去似是更省時省力,實則不然,它隻能吸引到低空一處的蚜子,更高出空間便全然浪費了。除此之外,這一個區域裡,不隻生活着蚜子一種蟲類,還有各種益蟲。若真這樣做了,不僅不利于除去蚜害,反倒會亂了一個地方的共生關系,更不利于背陰處作物的生長。”
喬元這番話說的通俗易懂,且善用例子。
這一席話下來,嚴維運思索良久的兩個疑問俱得到了清晰的解答。
他看向喬元的目光少了幾分猜疑,多了幾分欽佩。
這姑娘沒有說謊,她手上有真本事。
“看來,這黃闆真是你制的。”他道。
後頭蹲着的官員一聽,兩兩對視面上都是不可置信,讓他們相信一個丫頭片子有這樣的能耐,不如讓他們相信母雞能打鳴。
“大人,這姑娘花言巧語的,您可千萬不能被她給騙了啊!”
“是啊大人,她瞧着便是不安分的,定是背了這些話來诓騙您的!”
喬元也不拘着臉面,對着後頭的官員們揚唇道:“諸位大人們若是不信,大可以随便出言拷問我,我若是答不上來,今日随你們處置。”
“這話可是你的說的,丫頭屆時可别後悔。”有官員立直起身道,想給她一個教訓。
“諸君慎言!”嚴維運斷然回首道。
被他這一呵斥,後頭的蹲着的官員俱是抖了抖,那站起來的官員見嚴維運面色不虞,霎時便重新蹲了下去,頭埋得比田間的草還低些。
喬元見沒人反駁了,頗為好心道:“我這話一直作數,諸位大人随時都能來問詢于我,小人定當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