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巡檢司,不過戌時過半。
今日送上來的卷宗,在桌案上疊成高高一摞。江稷默然掃過一眼,沒去管它,而是直接下了地牢。
經過巡檢司接連幾個月的大動作,地牢裡頭關押的犯人該行刑的行刑,該流放的流放,現下已經空了一大片。
一直走到最裡頭那間,江稷才停下腳步。
宋錄事一聽便知是江稷來了,他‘咕噜’着從枯草堆裡坐起來,沖江稷招招手,“你來得正好,自打你把旁邊那漢子提了出去,我已經好些日子沒同人說過話了。”
江稷拿出鑰匙,很是随意地打開宋錄事的牢門。他也不關門,就這樣将鑰匙串挂在門鎖上,堂而皇之地走進了牢房,坐在了裡頭的枯草堆上。
似是覺得枯草有些紮腿,江稷又往後退了退,斜倚在牢房的圍欄上,“我還有一事不明。”
宋錄事須發皆白,因為長久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裡,面色白的吓人,他撇撇嘴道:“小子,該說的我都同你說了,你再問什麼我也不知道了。”
江稷颔首,“我知道。”
“那你還問?”宋錄事沖他翻了個白眼。
他這一把老骨頭,左右這輩子已經交代在這裡了,他才懶得去管什麼勞什子的禮儀尊卑。
“别急,我不過是想同你商讨而已。”江稷瞧出了他面上的不耐煩,氣定神閑道。
“商讨個屁。”宋錄事轉頭就啐了一口,“你把我抓來關了這麼久,車轱辘軸來回轉就說這麼幾句話,不能有個新鮮的?”
“你想聽什麼新鮮的?”江稷問道。
宋錄事抓着枯草朝他就是一丢,“可查到幕後黑手了?”
江稷搖搖頭。
“這事兒是不是牽連甚廣,得扯下景朝一大批的官?”他可好奇地緊。
江稷仍舊搖頭。
“那總共涉及了多少州縣你總知道罷!”宋錄事這句話已經靠吼了。
江稷還是搖頭。
枯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被丢了過來,宋錄事氣得吹鼻子瞪眼,“這麼些時日,你到底查出什麼來了!”
江稷任由枯草蓋在他身上,甚至心情極好地直接躺了下去。
宋錄事見他這副鬼上身的賠錢樣子,在一旁挖苦道:“你這巡檢使倒是奇怪,牢房這樣的地方,說躺就躺,瞧着比在家還自在些。怎的,你江氏難不成落魄到隻有草堆才能睡了?”
江稷順着他的冷嘲熱諷道:“憶苦思甜,多睡睡牢房才知人世美妙。”
宋錄事怒了又怒,最終還是無法,隻能選擇懶得搭理他,自顧自地也躺到了草堆上。
江稷偏頭看了一旁的宋錄事一眼,勾起唇角,站在他的角度開始重新思考起這一整件事來。
宋錄事的案情,說起來很是簡單——他把每年上繳到州裡的田稅少報了一成。
景朝的田稅基本上都是以糧食的形式收取,收取後的糧食一部分用以滿足國家日常運作的需求,另一部分則成為各州縣的糧食儲備,放入糧倉。
而這部分消失的田稅,則由宋錄事牽頭,賣給了一個自稱南來北往無所不通的商客,錢明。
錢明連帶着他的兄弟,在各處州縣接近負責田稅的錄事,從他們手裡抽了至少一兩成的田稅。
以江稷的眼光來看,這事兒做得不算隐蔽,但迄今為止,卻沒有一個地方的縣衙起疑。
更怪的是,不論他怎麼查,都查不到這批消失的田稅去了哪裡。那麼多的糧食,一夜之間搬離縣城,便是神仙來了也幾無可能。
至于錢明同他那兄弟,能吐的東西已經吐了個幹幹淨淨。那個所謂的郭羅人江稷也查過了,就是個普通遊商。
死來想去,最後隻剩下一條同轉運司有關的線索。隻可惜轉運司的人手腳很快,他到現在也查不出什麼名堂來,事情進行到這裡便再也沒了下文。
落針可聞的牢房裡,江稷忽然開口問道:“你說,這些糧食最終都會被送到哪裡?”
宋錄事‘哼’了一聲,“我哪知道,總不能放地裡爛了罷。”
江稷看了眼沒好氣的老頭,“是了,總得是有人吃的。”
景朝人口衆多,各個地區人口稠密度不一,要這麼多糧食的地方,定然本身産不出多少吃食才對。但若真是這樣的地方,一旦有大批量的糧食進來,必是極度引人注目的。偏生他查了許久,也沒什麼地方有上述異常。
宋錄事轉個身,看見江稷擰成一團的眉目,嘲笑道:“小子,我看你就是一根筋,才查不出案子。按我們老一輩的話來說,常理推斷不出來的時候,不如往反方向去想想。”
一個階下囚還訓起他來了。
江稷起身撣了撣枯草,“你還是先想想,怎麼不老死在這地牢裡罷。”
說罷,他走到牢房外關好門,徑直往地面走去。
宋錄事扒着圍欄,在後頭叫嚷,“小子,下次來的時候給我帶點酒,太久沒喝都不知道是什麼味兒了。”
江稷的聲音帶着調侃從遠處傳來,“喝酒減壽,省省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