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檀确認,此大魏太子便是那五百年後的大魏太子。
鸾車停在西華門,靜檀換乘軟轎進了皇城。
她不能直接面見大魏太子,而是先與女官學習宮廷禮儀、經過正式冊封後,才得以被迎入東宮正殿。
“殿下主理國政已有七十二年,東宮沒有任何妃妾,太子嫔當真是有福氣之人。”引路的女官恭維靜檀道。
但靜檀在方才冊封時,聽到了其他女官的竊竊私語。
大魏太子不久可能駕鶴西去,需要一位身份貴重的妃妾殉葬,故才冊封十四歲的太真郡主為太子嫔。
這日,靜檀入得正殿,殿中空空蕩蕩的,四壁挂滿了畫軸。
靜檀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畫中人不正是她嗎?
女官引靜檀跪至殿中,高聲禀道:“殿下,太子嫔到了。”
殿中回蕩.女官一遍又一遍的話音,直至女官說完第六遍,負手立在北壁前的大魏太子才回首。
他太老了,耳背很嚴重。
但當衰敗着枯顔的大魏太子與遵照旨意擡首的靜檀四目相對時,他眼角濕潤,顫巍巍向靜檀走來。
滿布皺紋的手捧起了她稚嫩明豔的小臉。
“阿檀,你是阿檀麼?”
他的聲色沙啞。
靜檀張口,發不出聲。
大魏太子垂首歎氣。
“不,你不是阿檀。七十二年了,吾有七十二年未見吾的阿檀了。”
靜檀嗅到了他身上的腐敗味道,那是一種龍涎香也掩蓋不了的接近死亡的氣息。
年老的大魏太子命女官攙起靜檀,朝靜檀攤開掌心,他掌心的指紋已然被歲月磨平,一點痕迹也不剩了,上面放了一顆荔枝糖。
“太真,喜歡吃荔枝糖麼?”
靜檀擡手捂住右邊的面頰,想來這副身子也吃了不少糖,長了蟲牙。
“取冰來敷一敷,牙就不疼了。”
他轉而吩咐宮人,宮人很快取來冰,他替她冰敷痛處。
二人坐下飲茶。
他眼白混濁,牙也全掉光了,白發稀疏,很是醜陋。
“殿中所有的畫都是吾畫的,畫中人和你長得很像,她是昭史上的文德皇後,複姓獨孤,名靜檀,是吾的結發妻子。”
靜檀抿了一口牛乳茶,歪頭靜靜傾聽,
他繼續道:“太真,你不要取笑吾失心瘋。吾兒時酷愛讀史書,為昭史中的文德皇後深深吸引,研究了她整整十年。吾十五歲始,有幸三次穿回到五百年前,與她拜過三次天地,三次都死于她手上。回到大魏時,吾已二十歲,妄圖還有第四次機會穿回五百年前去見她。可七十二年過去了,吾隻能在史書上一遍又一遍翻閱她的生平事迹。”
他翻開一卷昭史,遞給靜檀看。
文德皇後,卒于天寶二年隆冬夜。
對于大魏太子而言,這幾個字可謂是痛徹心扉。
“吾與她相隔五百年,縱吾是坐擁江山萬裡的魏天子,也無法再見上她第四面。”他感到深深的無力,無力了七十二年之久,“太真,她和你不一樣,她是一個伶牙俐齒的奇女子。”
靜檀仔細翻閱手中的昭史,文德皇後經曆的事迹和她前世經曆的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前世的她死在天寶十七年,而不是這卷昭史上記載的天寶二年隆冬夜。
她好似明白了什麼。
假如她死在天寶二年隆冬夜,大魏太子就會穿回到五百年後,因為他的老祖宗姬元沒有死,姬元成為了大魏的開國皇帝,才有大魏太子的出世。
假如她死在天寶十七年,姬元早在天寶二年被大魏太子斬殺,大魏太子會消失,五百年後不得降生于人間。
生生死死,因果循環。
這是他的業障。
亦是她的業障。
靜檀朝自己的婢女比劃手語,問她:“大魏太子是明君還是昏君?”
婢女一怔,比劃手語回道:“大魏太子開太平盛世,是明君,他待我們昭人也很好。”
“那我為什麼要殺他?”
婢女搖頭,答不上來,
“太真。”他喚她,拔下她頭上的紫鸾钗,握住她的手腕,借她之手将钗尖刺向自己的心口,“吾憐世間千千萬萬如她一樣身不由己的女子,就當吾今日見了她第四面吧,就當吾……是死在……她之手吧……”
靜檀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抱住他,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她想認,想認自己是獨孤靜檀,想認自己是文德皇後。
他在她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身子仍是溫熱的。
為什麼每一次,都是他先與她告别的?
殿外起兵戈相擊之聲,英姿勃發的少年将軍闖入殿内,婢女呼他作“殿下”。
靜檀看清了那張臉,和姬喬長得一模一樣。
“皇叔為一個五百年前的死人瘋了七十二年,能讓皇叔死而瞑目的,隻有你,太真。”
他沒有瘋,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靜檀想要為大魏太子辯白,可是她是個啞巴,一點聲音都出不了的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