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沉默過後,靜檀忍住不拆穿自己與他前世的糾葛,也不去說自己去過未來的大魏見過不同時期的他三次面。
老天爺或許故意這樣安排,要前世的他無私愛她、為她奉獻出三次生命、最後落得個魂散魄消的下場,而靜檀因此有悔、對他有愧。
又教她穿越到未來的大魏去見他光華璀璨的一生,隻要她死于天寶二年,他便能回去做他尊貴無二的大魏太子。
越想這些,靜檀眼裡的淚水越多。
“妾不記得有恩于先生,先生說有便是有吧。先生執着于報恩,妾這些時日在府中安心待嫁便是。”
“明日我遣人送三匹燈籠錦給你做嫁衣。”沈介秋曾于昭史上讀到過文德皇後鐘愛用燈籠錦裁制衣裙,他嫌織工織造的燈籠錦紋樣不夠繁密華麗,自學了許久使用織錦機的技巧,日夜苦熬,好不容易攢出這三匹能讓她眼前一亮的燈籠錦。
“妾最讨厭穿燈籠錦。我朝流行混雪蠶絲織就燈籠錦,而雪蠶比一般的蠶更難飼喂,一隻雪蠶從生至死吐出的絲還不及一般的蠶的十分之一。因雪蠶隻愛吃桑樹上的嫩芽,宮府為得更多的燈籠錦供應貴族,光江南便改了五十萬畝農田為桑田。農田産的糧至少還能讓昭人果腹,桑田的用處在哪裡?五十萬畝桑田一年也就隻能供應江南織造局最多産五千匹燈籠錦,這五千匹燈籠錦光給大内的嫔妃裁四季宮裝都不夠。燈籠錦這種衣料昂貴好看,卻是不能下水洗的,貴人們有愛惜的穿最多三次,大多都是穿一次便要廢棄的。為多得一匹燈籠錦,江南每年要多餓死一千生民。先生贈我三匹燈籠錦,妾便是将三千條人命穿在身上,很是不吉利。”
靜檀說着說着,忽就明白他為什麼要送三匹燈籠錦給她做嫁衣。
後世昭史上書文德皇後鐘愛用燈籠錦裁制衣裙,故天寶帝登基後下旨幾乎将江南大半農田改為桑田,因此江南餓死的生民一年就有十多萬人。
這恐怕也是史官認為她是亡國妖後的原因之一。
鐘愛用燈籠錦裁制衣裙的人并不是她,是那些士大夫家的女眷。
前世她因為不喜穿燈籠錦,常被天寶帝後宮的其他嫔妃私底下恥笑為“土包子”。
“那你喜歡什麼衣料?”沈介秋問道。
“尋常細錦便可,耐穿的衣料最好。”靜檀言罷,擡臂展袖将身上這襲素衣展示給他看,“不必滿繡的花樣,像這樣點綴些花鳥蟲魚在上面就很好。對了,妾想用荔枝糖做喜糖,請先生命人下希洲收購荔枝來熬糖。”
“鮮荔枝屬浔洲産得最好,年年都是貢品。為何一定要用希洲的呢?”沈介秋想予她最好的,昭史上記載過文德皇後原本最愛吃浔洲鮮荔枝,後不知什麼緣故,浔洲所有的荔枝樹一夜之間被雷劈中自燃,浔洲鮮荔枝自此絕迹。因希洲離京城比浔洲遠,是不可能從希洲運送鮮荔枝到京城的,文德皇後退而求其次,便改吃荔枝糖。
“希洲盛産荔枝,每年種荔枝的果農都發愁他們的荔枝賣不出去,希洲荔枝的品質比浔洲荔枝差一點點,産量卻是浔洲荔枝的百倍。妾自然知道鮮荔枝好吃過荔枝糖、荔枝幹這些,但不願逞一時口腹之欲,而去吃那價過百金一枚的浔洲鮮荔枝。妾想用希洲荔枝熬荔枝糖是一樣的用意,先生明不明白?”
關于她喜食荔枝糖一事,後世昭史上也有記載,那段史料完全是史官捏造的。前世她不願見貴族為吃浔洲鮮荔枝勞民傷财,想了一個法子,命人在浔洲的荔枝樹上綁了引雷針,因此浔洲鮮荔枝絕了種。而她喜食荔枝糖的真正原因,是想其餘貴族跟風,鮮荔枝對運輸的要求很苛刻,荔枝糖隻要在當地熬制出來就行,這樣種植荔枝的果農能賣荔枝掙錢,又不需要花費他們太多本錢投入運輸保鮮上面。
她不明白史官為什麼要抹黑曆史上的她?
思及此,靜檀突然醒悟,意識到她每次穿越到後世的大魏所見的曆史可能并非真正的曆史。
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這令靜檀費解得很。
沈介秋與靜檀确定過其他婚儀細節,發覺她做許多決定的前提都是在為百姓考慮,這也印證了他心中猜想,有人故意在後世史書上抹黑文德皇後,他們到底出于什麼動機呢?
他在後世的大魏時,于昭王府藏書閣中看過一本關于文德皇後的人物傳記,是第一代昭王朱岷所書,朱岷乃文德皇後養子、其父為而今的端王朱桓,大昭為大魏所滅國後,朱岷獲封昭王帶領大昭遺民遷往邊境苦寒之地定居。
朱岷寫,母親并非什麼大魏朝的第一位長公主,母親身上流淌的是純正的昭人血脈。太祖皇帝要母親頂替其胞妹王六女的身份,是想借宗法倫理擊潰魏王姬喬對母親龌龊的心思。但此舉沒有成功,魏王還是羞辱了母親。母親不願做魏人奉養的長公主,也不願委身于狼子野心的魏王。故,母親在那一夜清白地死去了。那一夜,是大魏開元崇貞紀年的前一夜。母親沒有在大魏朝苟活一日,她随着大昭朝的覆滅一起亡故。我也想随母親而去、去地下侍奉養育我多年的母親,可母親留下遺書不許我那樣做,母親希望我能活下去,以昭王的身份庇護大昭遺民。母親隻做了兩年的大昭朝的皇後,日夜殚精竭慮,至死都不忘為昭人綢缪生路。隻可惜,母親沒有給自己留下過一條生路。母親告訴過我她的身世,不是昭史、魏史上所書的那樣,母親不想她的身世公諸于世,我也隻好替母親一直隐瞞下去……
沈介秋不經意間将憐愛的目光投向靜檀。
靜檀立在石橋上向水面抛灑魚食。
“妾還想請先生幫一個忙。”
“夫人直言無妨,夫人所求之事,我必是要應的。”沈介秋溫聲道。
“永安十九年,妾的父親死于那樁‘一字案’,父親呈送給陛下閱覽的那卷史書上寫的‘出自禦口’四字成了‘出自禦屍’,三法司給父親定的罪名是‘存心僭越詛咒今上’。在妾的兒時記憶裡,父親是個仔細小心的人,那卷書稿是經父親反複校對過才放入錦盒貼上封條送進宮裡的,仍遭不住有心之人誣陷。”靜檀原本很尊敬獨孤伯言,但因看了後世史書知獨孤伯言變節成大魏朝第一位宰相,因此對獨孤伯言有了心結。
“夫人想請我幫忙翻了此樁冤案?”沈介秋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