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雍容第二日照常起身,用過早膳去了鑒査院,這次自然不是去值房,而是去了陳萍萍那裡。
陳萍萍也有早起的習慣,此時正在用膳,不過是清粥小菜,他看見陳雍容來了,招了招手,道:“坐吧。”
陳雍容便乖乖地坐在一邊,始終一言不發。
影子雖然在範閑出現的時候躲了起來,但那些話他大概已經聽了個一清二楚,也已經全部轉達給了陳萍萍,是以陳雍容總覺得有些不自在。
陳萍萍似乎并未察覺到她的情緒,隻是放下了手中還餘了一半的粥,道:“你的茶園不錯,炒出來的‘陽山雪’味道很好,看你隻那幾個人手,似乎是不打算走商路了?”
“……是,本就隻是為了收留一些人,偶爾讓院長能散散心,送人也權當做是一點心意。”
“隻這樣實在是有些可惜,我找了些門路,不如将生意做到京都來。”
陳雍容明白他的意思,想必是對茶園有所安排,應聲道:“我聽院長吩咐。”
陳萍萍笑了笑,和煦的樣子與街上傳聞中的“惡魔”形象全然不同,好似隻是一位疼愛孩子的家長罷了。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如今也長大了,該有自己的想法。”
陳雍容眨眨眼睛,微微擡頭,仰視着坐在輪椅上的人,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
“你覺得範閑怎麼樣?”
這個問題倒是陳雍容料到的,她認真地說道:“我覺得他很好。”
陳萍萍看着案幾上的那一支梨花,喃喃道:“很好……”他看向陳雍容道:“你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孩子,我當然相信你的話。”
陳雍容聽到他說起“信任”二字,她倚着冰冷的輪椅,心頭卻湧起一股暖意。
眼前這個幫助她成長的人是她無論如何都割舍不下的,得到他的贊賞,比吃多少紅豆糕都要讓她心滿意足。
“這麼多年,他的消息常從澹州傳來,你也看過一些,我知道你對他有些偏見。”陳萍萍看向陳雍容,道:“如今自然也知道你對他再無那樣的偏見。可我如今還是要問你,你當真對範閑有意?”
陳雍容輕聲道:“他是世間除了你們,對我最好的人,所以我相信他。”
陳萍萍目光更加和藹,道:“雍容,你跟在我身邊也有十餘年了,隻鑒査院見過的一樁樁事,自然知道有得必然有舍。範閑他身上已有婚約,此次入京更有繼承内庫财權的重任,樁樁件件要将他推上最顯眼的位置,你與他在一起,就是要與那些人作對,裡面也有你曾經的好友……當初拜入鑒査院時我就問過你,如今我再問你一次,你狠的下心嗎?”
陳雍容垂下眼睑,道:“身在鑒査院,雍容早就料到了這樣的後果,可既然當初選擇了這條路,那就要走下去。”她擡起頭,認真地說道:“他的選擇我同樣認可,也願意和他一起,守着院長、保護院長。”
她知道範閑願意遵從她的決定,之後也必然會和她一起站在院長的這邊,是能夠滿足她的貪心的兩全之策,所以她不會後悔。
“好。”陳萍萍看着她,眉眼含着一汪笑意,像是波光閃爍,道:“你這樣想,他也這樣想,我便給你們搏。”
陳雍容不禁看向陳萍萍,她有一瞬間似乎看到他眼底有一道光芒劃過,那種光芒她也曾在範閑眼中看過,可眨眼之間那道光卻又消失不見,他依舊是那個沉穩的鑒査院院長。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與他對視了太久,随後去一旁的茶爐邊上倒了一壺水,将第一泡的茶水倒掉,将微青的茶水遞到陳萍萍手邊。
陳萍萍接過清茶飲了一口:“他如今的婚事确實不好,和林若甫沾上了邊,就是惹上了長公主這個麻煩,所以婚約盡早解除才是正事……不過陛下那邊自然是不會輕易松口。”
“陛下想借婚約來把控範閑?”
陳萍萍嘴角揚起溫和的角度,道:“費盡心思抛下了魚餌,沒有釣上大魚,怎麼能将魚餌丢棄。”他看向黑暗之處,道:“所有人都是這盤棋上的棋子,卻總有人自作聰明要當棋手,不清楚自己的選擇早被他人心知肚明。”
陳雍容沉默不語。
“要範閑奪權,這個誘餌是誰都可以,不拘于你或者是林婉兒,一旦範閑起了這樣的心思,再無退路。”陳萍萍看向陳雍容,道:“這些隻是開始罷了。範閑想要稱心如意,遠沒有這樣簡單。人人皆知這鑒査院的翹楚是你與言冰雲,提司之位非你們二人莫屬,你們的事情要是成了,他心中會不舒服。範閑必須拼命去搏,唯有如此才能取信于他。”
陳雍容沉默片刻,道:“我明白了。”她轉移話題道:“我想請院長送幾個人去江南别院。”
陳萍萍笑道:“四處的人随時聽你的吩咐。”
範閑對于陳萍萍算是久仰大名了,上次與影子照面時便已經從王啟年那裡聽來了隻言片語,見陳雍容對陳萍萍如此在意,隻覺得他大概是個不錯的人。
今日才算是第一次見面,範閑起先隻是遠遠看着回廊上形單影隻的陳萍萍。
消瘦、疏離、淡漠……
說實話,他第一眼看過去有些像個文人,範閑很難想象他是鑒査院的頭目,司理理口中的“暗夜之王”。
“你就是範閑。”
陳萍萍開口很是熟稔,似乎已經認識了範閑很多年,他的語氣格外親切和藹,就像是家裡的長輩,和影子的冷漠對比鮮明。
範閑自然是知道他今天來不止是因為雍容,隻是心裡難免比較了起來,但對于雍容來說,陳萍萍大概是如同父親一般的存在,實在是沒有什麼可比性。
範閑走到陳萍萍面前,偶爾有人路過這裡,隻是遠遠地向陳萍萍行禮,并不上前,格外恭敬。
“陪我走走吧。”
範閑自覺地繞到陳萍萍身後,雙手扶着輪椅的把手,推着他在回廊中漫步。
範閑肯定地開口:“王啟年是你派來的。”
陳萍萍向後斜瞟了一眼,問道:“如何判斷出來的?”
“追回司理理的時候,除了王啟年,沒人知道我會去哪裡,就連雍容也不知道。”
陳萍萍輕輕地笑了,笑聲之中像是隐含着對他的褒獎。
“那裡就是她的值房,你若是有興趣可以去看看。”
“當初第一次來鑒查院的時候看過了。”範閑忽然想起什麼,問道:“她牆上挂着‘飒沓淋漓’四個字,是你寫的,對嗎?否則她也不會那麼珍惜。”
陳萍萍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很含蓄,卻又帶着幾分像是欣慰與驕傲的情緒:“她一直以來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