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機器上的結果，曉蒼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檢查結束後，藥液便緩緩下落。營養液本就是凝膠狀，丹楓又擅長雲吟禦水之術，很快，他便又是一條幹幹爽爽的小青龍了。
少年簡單披了件外套，走到曉蒼身邊探頭：“結果如何？”
他看這個朱明人閉了閉眼，欲言又止：“你……額……”
她在試圖措辭。但她也知道，這個問題本身就有些冒犯。丹楓冷靜地想：但這也能讓我确認她的品性了——對得起我前世們的信任與贊譽。
還算看得過眼。
他這麼下了定論。
丹楓雖然看他的前世們不太順眼，但也無意為難一個他還算看得過眼的好人。他擅長醫理，對不同性别的人體構造毫不陌生。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體内比起正常的雄性多了什麼——一套屬于另一種性别的生殖器官。
丹楓倒不至于恐懼或者厭惡自己的身體。不管再怎麼變，他始終是一條傲慢的龍。雖然不至于跟他前世一樣披個黑白風衣，爬上房頂高喊“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後，被曉蒼一槍戳下來，但本質上也不是個自閉性子。
他隻是秉持着一種“汝等凡人不配與我言談（除了那個漂亮的紫眼睛）”的态度，平等地忽視所有人而已。
“我體内有另一種性别的器官，對嗎？”
他看上去鎮定又冷靜，像一尊小小的神像，無悲無喜。
曉蒼在腹中的反複措辭還沒來得及用上，就被丹楓這一句話憋了回去。
要說她也養過不少孩子了，但丹楓這麼特殊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不是說有兩種性别特征。畢竟寰宇之中，什麼種族都有。區區兩套生殖器官算個什麼？曉蒼還見過一個身體上除了腦子全是生殖器官的種族呢。
丹楓對她的特殊之處在于：原本隻有一種性别特征的存在，被曉蒼自己做出來的東西，給硬生生地加了些本該不屬于他的物件，從而得出了在他所處文明環境的普世價值觀中，屬于畸形的身體。
丹楓現在會有這麼一具身體，曉蒼認為自己應該為此承擔起很大一部分責任。
畢竟，如果沒有她去收集【繁育】的血肉，江宸就不會看到它，進而用這個東西去做實驗。而如果後來她就此止步收手，江宸沒有來自頂尖匠人的支持，後續便不會出現那支藥劑。
畢竟飲月君們是藥理專精，但提煉藥劑上還是得看朱明。如果沒有曉蒼參與，沒有她來調動寰宇中最頂尖的器械，江宸獨自一龍是做不出這支藥劑的。
哪怕最後服下藥劑的是江宸自己，但曉蒼認為，自己才是制作這支【繁育】藥劑的主力。
曉蒼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丹楓。
從琨瑜開始，曉蒼就跟着飲月君做各種生物實驗。目标課題都是“讓持明繁衍，增加持明人口數量”。琨瑜轉生後，将他的實驗室交給了曉蒼。而曉蒼又将它轉交給了江宸。但在江宸轉生前，他又将實驗室的所有權交回了曉蒼的手裡。
他們所做的實驗總是在倫理與道德的邊緣反複橫跳，而曉蒼在仙舟文明某些部分的潛移默化之下，甚至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曉蒼緩緩地閉上了眼：“我怎麼會去想着動用【繁育】的血肉？”
她的父母在穹桑之戰中戰死，作為英勇作戰的雲騎。隻是他們的犧牲并沒帶來多少波瀾：仙舟已經習慣了【巡獵】中帶來的死亡。當時剛會走路的曉蒼愣愣地看着兩個盒子被端回了家。他們說——
“那是你的父母。”
曉蒼出生時就帶着記憶。隻是受限于嬰兒的身體，她沒辦法發出完整的音節。她這一世的父母很愛她，也很愛彼此。他們用愛擁抱了彼此，支撐着彼此，一同生長着，像兩棵同樣強大的樹。
他們曾帶她出門，看雲騎，看仙舟，看寰宇。周圍的人來來去去，笑着談論生死，仿佛那當真無關緊要。
他們笑着談論殺敵，談論着戰功與巡獵，談論着未來。豪氣幹雲，如飛逝的流星，短暫而美好。受轉生前的記憶影響，曉蒼總是隐隐覺得有哪裡不對。但一個嬰兒才能看到多少呢？她在朦胧中長得稍微大了些。
然後就收到了父母帶着血的遺物，以及兩顆小小的鑽石。明明是那麼大的兩個人，在最後的最後，卻隻剩下了這麼一點點東西。
可曉蒼卻完全沒從這些，這些将她這一世的父母送歸的人們身上，看到她潛意識裡認定自己應當看到的東西——恐懼。
對死亡的恐懼，對友人逝去的恐懼，哪怕僅僅是物傷其類，看到模樣相似的同族死亡的恐懼……統統沒有。他們的臉上隻有憤怒，隻有對豐饒的敵意。仿佛從沒有人想過，這條街上死去的人，頻繁到家屬甚至懶得再去舉行葬禮，在門口挂上白幡。
仿佛死亡毫無意義。
仿佛死亡隻是戰損清單上的一串數字。而其他的人甚至來不及思索，就被驅逐到【巡獵】的最前線，成為【巡獵】燃燒着憤怒之火的鐵蹄下，毫無意義的灰燼。
甚至可能連灰燼都留不下。
後來曉蒼被父母的好友懷炎收養。在懷炎的庇護下，她幾乎沒遇到過什麼挫折。哪怕在荒星上遇到了一隻歲陽，差點筋脈寸斷，也有長輩請來最好的醫師為她續命。後來她将歲陽收為己用，成了足以力壓群雄的朱明大師姐。
她沒發現自己漸漸地有了改變。就像她沒發現，來自她轉生之前的那些贈禮已經被深深地埋藏了起來，不見天日。
雖然曉蒼已經做過很多起生物實驗，但在五位龍尊中最擅長藥理的飲月君的控制下和有意保護下，她從沒見過過于慘烈的實驗結果。
哪怕一場實驗大失敗，但呈現在她面前的，也隻是一串數字。
就像在仙舟為【巡獵】發動的戰争一樣。那些死在戰争中的人們，仙舟人、持明族、狐人、各種各樣湮滅在巡獵光矢下的其他種族……他們在報告上也不過隻是一串數字。
仙舟的統治者很忙。哪有那麼多時間從雲端垂下頭，看看掙紮在世俗紅塵中的凡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