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擔心他的孩子,但饒是目前仙舟中年歲最大,活得最久,也公認最智慧的懷炎将軍,也不知該如何開解他的孩子。
說到底,在【巡獵】的道途中,為什麼會有人想讓仙舟人不再因戰而死呢?
“我不反對戰争。”
“我知道。”
“我非常非常的,厭惡無意義的戰争。”
曉蒼将自己扔進床鋪中,仰面朝上,用手臂擋住了自己的上半張臉。
“但我隻是個令人作嘔的僞善者。我教他們認識生命的重要性,我帶他們去看長風與星海,落雪與飛花。我使他們認識到生命的美好與絢爛……”
“并将他們送上戰場,作為鋪就仙舟擴張的耗材。”
鳳皇順着曉蒼的袖口流了出來,在她身邊給自己捏了個人形。當然,她最熟悉的是曉蒼本人,所以捏出來的人形自然也和曉蒼長得一模一樣。
她保持着這樣的樣子,也不多說,隻是靜靜地聽着曉蒼說話。她們本就共用一具身體,在彼此眼中幾乎沒有秘密。而也僅僅在隻有她們兩個的時候,曉蒼才能不考慮任何東西,哪怕隻吐些破碎的字符。
“生命本不該被看得這麼輕啊。生也迷茫死也荒唐,空活悠長歲月,将自己塑造成戰争機器,然後将一切投入【巡獵】之中。”
“但憑什麼呢?”
曉蒼翻了個身,将臉埋進鳳皇的肩膀上:“仙舟人好像從沒想過自己的死亡會給别人帶來多大的影響。”
一個人的死亡,會使一個孩子失去他們的父母,一對老人失去他們的孩子,一條街上失去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他們好像從來沒想過。
在仙舟中,好像連為戰死者悲傷亦或憤恨都不被提倡。或者說,他們隻允許向着【豐饒】孽物揮灑憤恨。于是一代又一代人被激勵着踏上戰場,又是一代又一代的人被卷入其中化為糜爛的骨肉灰塵。
“我搞了葬禮,我讓每一個居住在朱明的人無論種族,都認定自己是朱明人。但這真的有意義嗎?”
他們最終還是會死。死得寂寥無聲,無人在意。
“如果之前他們是無知無覺地死,死得沒有痛苦。但現在他們已經知道了生命的寶貴,活着有多麼美好,那當他們死去時,該有多麼痛苦。”
銜燭赤龍是個謊言。
沒有任何死者會因為這個而獲得祝福。葬禮隻是生者的慰藉,但于已死之人毫無用處。但那些死者在還活着的時候笃信着她的謊言,并将此身的全部交托于她,相信她會帶着他們獲得勝利,以及更好的生活。
“大師姐能做到一切”更是個謊言。
沒人比曉蒼更能明白,她是個多麼無能的人。戰場上她救不了同袍,甚至為了更大的勝利與更小的傷亡,她需要送一手帶大的師弟師妹前往死地。有時連收屍都無法。
至于“朱明的未來會變得更好”?
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真實的。曉蒼知道,在她的影響下,朱明已經踏上了與原本那艘慢慢悠悠和其他文明交流技術與材料的後勤艦,所完全不同的方向。她沒法預見這條路的盡頭是什麼。是光明亦或黑暗,是延續……亦或毀滅?
她感覺自己的内髒不斷痙攣着,帶着鑽心的疼痛。于是她沖向盥洗室,跪倒在瓷磚上,嘔出腸胃中的酸水。
雖然這場十年一度的葬禮是由她牽頭舉辦,她在朱明的聲望也足夠代替懷炎或者炎庭君上台主持葬禮,但她從來不會靠近那座高台,還有那些“銜燭赤龍”。
說來也諷刺。仙舟死亡的人那麼多,但不是所有人都夠格登上正紅色銜燭赤龍的。更多的普通将士隻能呆在紅色稍微淺淡一些的星槎上。
曉蒼參與過将同袍們的骨灰或者遺物擺入星槎這一過程。每次從他們的家屬手中接過這些時,她都感覺心髒在疼痛。
朱明允許悲傷,允許怨恨。朱明人本來還不太适應這個,但在經年累月的引導中,他們已經有了借助某些手段來發洩情緒的意識。
但總有些人是獨身一人。或者是為血親複仇至最後一人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或者是為摯友複仇九死不悔的普通人,或者是被【巡獵】感召自發入伍的化外民……這些人的身後事,曉蒼總會親自參與。
哪怕知道不過是個謊言,她偶爾也會虔誠地祈禱,希望這些人能夠有一個幸福的來世。
哪怕她明知沒有來世。
曉蒼的上一個小師弟,是懷炎的第十九個弟子,其名拂曙,一個有着銀紫色皮毛的狐人。家中親眷盡數戰死,他以武比第一的成績入了懷炎的眼,被他收為入室弟子。
他被曉蒼一手帶大,也跟着她上了戰場。而在五年前朱明對陣步離時,他奉曉蒼之命誘敵,身死沙場。他的遺體被步離當場撕碎化為血霧,又融入了獸艦之中。
那支步離最後被全殲,但哪怕曉蒼親自提劍将那頭殺了他的步離剁成肉泥,她的小師弟也回不來了。
他的遺物安睡在銜燭赤龍之中,旁邊放着一支玉笛。曉蒼記得,他很喜歡樂律,雖然不擅長,但總是在她吹奏玉笛時蹭到旁邊靜靜地聽着。
很乖的孩子,很好的孩子。
歲陽的火焰能燃盡一切。在今晚葬禮時,曉蒼就感覺自己的情緒有些失控。為了不讓自己變得更狼狽,她讓鳳皇在她口中,用歲陽火将所有食物都燒成了虛無。
這也讓她哪怕嘔吐,也隻能嘔出酸水。洗一把臉,除了面色蒼白一些,還是那個可靠的大師姐。
“嘩——”
有溫熱的水從頭頂砸下,将曉蒼淋了個透。
有人抱住了她,将她的所有狼狽藏在了自己的蔭蔽下。
“不管你選擇什麼,我會陪你一起。小瘋子。”
“那還真是謝謝你了啊,鳳皇。”
……
“我會繼續的。哪怕會讓他們更痛苦,他們也該知道自己來到世間,不單單是為了【巡獵】。”
“我真是個自私自利的僞善者。”
有人輕笑一聲:“那我就是歲陽一族最大的叛徒。”
“仙舟現在的情況是個死局。”
“嗯。”
“但我偏要這死局變活,枯木生春。”
“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