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漸轉暗,有雨絲細細密密飄灑下來。
龍城準備離開,臨走之前,問出了重案組讨論最多的問題:“依你看,這個案子接下去的重點調查方向應該是?”
“可以查一查李非最近一年内的網絡活動。”薛夜明說,“他最後的表現,帶有比較明顯的強迫性。在心理治療技術中,有一種定向訓練的方法,可以改善歇斯底裡的症狀。但如果反向操作,就會讓一個原本情緒穩定的人變得狂躁。我目前懷疑,他曾經在一段時間内接觸過某些有一定心理學背景的人。以他害怕交流的性格,很可能不會去正規機構接受心理咨詢,而是會在網絡上尋求幫助。他遇到了什麼人,對方以心理治療的名義,對他進行了不恰當的引導。”
“你的意思是……”龍城面露愕然,“李非在網絡上認識了我們一直在找的那個‘倒吊人殺手’,對方把他訓練成了案件中的一個工具?”
薛夜明神色凝重,“關于這個問題,我有一個猜測。自從網絡上那個‘倒吊人殺手’的犯罪預告出現以後,之前的連環殺人案就停止了,似乎表明兩者之間的确是有聯系的。但如果說這是同一個人,作案風格的差異性又太大。很難想象,這麼短的時間内,一個人的行為模式就會從連環殺人升級為大規模的恐怖襲擊。
“所以我在想,是否存在着這樣一種可能性:我們所謂的‘倒吊人殺手’,實際上并非一個人,而是一群人。這是無組織的群體連環作案,類似一種犯罪接力。‘倒吊人殺手’是一個名号,打個比方,就像網絡上的一個共享ID,登錄者可以是不同的人,彼此互不相識。
“制造星城列車案的兇手,大概率不是連環殺人案的兇手,但他們有可能共享某些信息,也在某些方面遵循相同的‘規則’。如果這個兇手也延續連環作案的模式,那麼接下去很可能還會再發生幾起相似的事件。”
龍城的血管都被些話帶來的寒意凍住了,“難道說……列車案這樣的事件,也會連環發生?”
薛夜明沉吟着,“有這種可能性。當然,目前為止,這還隻是我的猜測。”
龍城好一會兒才再次說出話來:“假如,假如你的猜測是對的,那這些人的目的是什麼?他們到底能從這樣的犯罪當中得到什麼好處呢?”
薛夜明沒有直接回答,“龍組長,你有沒有覺得,作為一個精神能力犯罪事件,這個案子很奇怪?網絡預告,劫車,列車事故,每一個環節都太引人注意了。精神能力最大的優勢是隐蔽性,作案的過程越不引人注意,作案人就越安全。為什麼作案人偏偏要放棄這個最大的優勢?”
這的确是一個重大疑點,專案組在第一次案情分析會議上就提出過這個問題。作案人的每一步計劃,似乎都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吸引公衆的注意力。
“難道說……”龍城順着這個方向思索,“作案者的目的,是為了引起關注?”
“我就是這麼認為的。”薛夜明說,“傳統的連環殺手,按照心理需求分為幾種常見的類型,比如追求快感的‘愉快型’,追求控制欲的‘權力型’,還有認為自己是在完成某種使命的‘任務型’。我們現在面對的可能是一種新的連環犯罪類型,‘示範型’。這些作案人很可能都在一定程度上有反社會人格障礙,他們實施犯罪的目的,就是想引起人們的模仿。
“反社會人格犯罪者最常使用的手法有幾種,縱火、爆炸、毒氣或病毒,這些手法有一個共同點,具有擴散性。我想,‘倒吊人殺手’想要在社會上擴散出去的,就是‘犯罪’這個行為。對于擁有精神能力的反社會人格者,大概沒有什麼會比‘擴散犯罪’這個想法更有吸引力了。”
薛夜明看向龍城的眼神透出幾分凜然,“龍組長,我不想危言聳聽,但你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星城列車案也許會是新一輪連環犯罪的開始,而且按照犯罪升級理論,下一次的事件規模會更大。”
告别了薛夜明,龍城憂心忡忡走出安管局醫院大樓。
以“示範”為目的的連環罪案,這個思路還真是他以前所沒有想到過的。但種種迹象表明,犯罪心理的确正在人群中擴散。
列車案發生後,幾乎全網都在罵治安官廢物,十幾個治安官治不住一個人。可是當時在那趟列車上,治安官們所面對的究竟是一個人,還是車廂裡衆多不自知的共犯?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把龍城吓了一跳,生怕又是什麼不好的消息。果不其然,剛剛接聽起來,電話那頭的第一句話就給了他當頭一棒:“龍哥,又出事了!”
.
這次出事的地方,在星河廣場附近的一個精神能力者生活區。
星河廣場面積不大,但位置重要,處于安管局大樓和市政部大樓中間,是星城的幾條主幹道交會之處。
龍城趕到時,事态已經平息,廣場上還聚集着大批圍觀人群,防暴隊都出動了。
龍城正在向下屬詢問事情經過,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了道路旁邊。一看到那個車牌,龍城的頭立刻就大了。
後排的車窗降下,露出一張男人的臉。男人看上去三十歲出頭的年紀,面容英俊而冷酷。
“嚴部。”龍城硬着頭皮上前。這人他太熟了,嚴則音,特别調查部星城分部的部長。
龍城的編制在安管局,現在在特調部工作,洛星海和嚴則音都是他的頂頭上司。洛局看似脾氣不好,實際像老母雞護崽一樣護着下屬。相比之下,龍城更畏懼這位年紀輕輕但每根頭發絲都長得不近人情的嚴部長。
“唔。”嚴則音皺了皺眉頭,“怎麼回事?”
龍城彙報了自己剛剛了解到的情況,“有幾個人到精神能力者的集中生活區買東西,跟便利店的店主吵起來,把店給砸了。店主叫了一幫人,把那幾個人打了。那幾個人又回去叫人,最後變成了幾十個人械鬥,還牽扯進不少路過看熱鬧的人。現在有五個人重傷,有一個情況最嚴重的,脾髒大出血,可能搶救不過來了。還有十幾個輕傷,全都送到醫院了。”
嚴則音對此似乎并不太關心,聽完彙報後點了點頭,輕描淡寫丢下一句“做好善後工作”,便關上了車窗,黑色轎車繼續向安管局駛去。
局長辦公室外,接待員正在開小差刷手機視頻。感覺到有人過來,接待員擡起頭,冷不丁看見嚴則音這尊神,吓得手機都差點掉了,“嚴、嚴部。”
“我要見一見洛局。”嚴則音目不斜視,大步流星走了過去。
“哎哎,嚴部,洛局正在……”接待員站起來想攔,話沒說完,嚴則音的人已經進了辦公室。
接待員讪讪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縮起脖子,重新窩進座位裡。
洛星海正在對着電話大發雷霆:“你們轄區的工作是怎麼做的?異能者和普通市民的關系本來就是一觸即發,這個節骨眼上出了這樣的事,你們想過後果嗎?”
等到洛星海終于挂斷了電話,嚴則音走過去,把一個造型古樸的圓筒放在桌上,“洛局,喝杯茶消消氣。雲城的茶葉,我朋友剛從那邊給我帶的。”
洛星海沒别的愛好,就對茶感興趣。嚴則音投其所好,沒事就送幾包茶葉過來。他選的都是價格不貴但品質上好的茶葉品種,說是寄存在這兒,兩個人聊天的時候喝,要是洛星海不收,就是不歡迎他過來坐。這麼一來,洛星海想推辭也不好推辭。
洛星海揉着太陽穴,示意了一下對面的椅子,“哦,小嚴,坐。”特調部長特意跑過來請他喝茶,這個面子他是要給的。
“外面的情況,你看見了吧?”洛星海一臉掩蓋不住的疲憊,“再這麼隔三差五地出事,星城的治安要徹底亂了。”
嚴則音抓住時機,“洛局,到這個份上了,您還是不考慮平衡者計劃嗎?眼下的情況,要預防犯罪事件,就隻有這個辦法了。”
“平衡者計劃”的具體實施方案在報告書裡都寫了,嚴則音借着這個機會又更加詳細地解說了一遍。
精神能力者執行任務的時候,會乘坐一種特殊的車輛。這種車的外形看上去極為普通,實際上進行了内部改造,全車防彈鋼闆結構,比運鈔車更加牢固。
這些車輛搭載着精神能力者,每天就在城市裡巡回移動,搜尋和識别其他人發出的精神力信号,判斷有沒有異常狀況,從而提前發現潛在的不良分子。
用這樣的方式,隻需要少數幾名精神能力者,就可以讓感應範圍擴大到全城。這就像是手機信号基站,每個基站覆蓋一定的區域,不必在城市裡到處都建滿基站,也可以讓信号覆蓋整個城市。
洛星海聽了一會兒,把茶杯放回到桌上,擺擺手打斷了嚴則音的解說,“小嚴啊,别的問題咱們統統都先放一放,我就問你一件事。你給了這些精神能力者這麼大的權力,那你要用什麼辦法制約他們?”
“加強監管力度。”嚴則音言簡意赅。
“監管?怎麼監管?”洛星海對他的答案顯然很不滿意,用指頭敲打着桌子邊緣,就好像在敲打下屬的腦袋瓜,“你也知道,普通的監管手段,對這些精神能力者的作用很有限。人隻要缺乏外部約束,就一定會失控。一旦出了亂子,那就必定是大亂子。這個問題沒有保障,我就絕對不會同意在星城試行這個計劃。”
嚴則音眉梢一挑,“我今天來找您,主要就是想說這件事。有一個情況,因為不太方便,我沒有在報告書裡寫明。在我的設想中,平衡者計劃真正實行的時候,每一組是兩個人,一個是精神能力者,一個是協調者。”
嚴則音伸出雙手,十指相對,做了個互相抵觸的動作,“精神能力者負責搜索潛在的犯罪嫌疑人,協調者負責保護精神能力者的安全,也随時随地向總部報告精神能力者的動向。這兩個人互相配合,也彼此監督。平衡者計劃就是以人制人。精神能力者制裁别人,當然也會被别人制裁。這樣才能叫作‘平衡’。”
洛星海沒有說話。嚴則音察言觀色,繼續說道:“當然,能擔任協調者的,肯定也不是普通人,否則就沒法和精神能力者形成制約關系了。”他稍作停頓,看了看洛星海的表情,“有一個信息從未向公衆公開,隻在内部資料裡提及過,但我想您一定是知道的。除了精神能力者之外,其實還存在另一種異能者,身體素質和五感遠超常人,而且對精神力具有天然的抗性。”
嚴則音看向洛星海,嘴角勾了勾,“據我所知,這些人都以秘密的方式被吸納進了各個城市的治安管理系統,表面上擔任一些普通的職務,實際上是在為特殊行動儲備人才。咱們星城的安管系統内部當然也有這樣的人。這就是我說的可以擔任‘協調者’的人。我們目前把這樣一組搭檔關系稱為向導和哨兵。向導指引哨兵的行動,哨兵保護向導的安全,但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殺死向導。”
.
一個小時後,嚴則音回到了車裡,吩咐司機:“去安管局醫院。”他要立刻拿到薛夜明最新的精神狀态評估報告。
他看得出來,洛星海打心眼裡不支持平衡者計劃,更反對“以人制人”這個理念。但是不要緊,他相信洛星海很快就會看清楚形勢。常規手段已無法阻止犯罪,平衡者計劃勢在必行。
不僅如此,嚴則音還有着另外一些不能為外人道的想法:人類很有可能即将迎來一場空前的大淘汰。異能者的出現,就是這場大淘汰的預警信号。
未來的星際時代,必然是一個人類高度精英化的時代。以人制人,優勝劣汰,這是人類進入星際時代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大多數普通人都會在這場生存競賽中出局,懷着“人人平等”的悲憫之心是行不通的。
這種事情,洛星海那樣的老古董腦筋自然理解不了。嚴則音也不指望他理解,隻要别礙事就行了。
行至安管局醫院附近,車窗外的一個人影引起了嚴則音的注意,“那是薛夜明嗎?”
車開到薛夜明身旁,嚴則音降下車窗,“上來吧,正好順路。”
安管局醫院和宿舍離得很近,一路上,嚴則音不鹹不淡地向兩個看守問了問薛夜明的情況。快到地方時,嚴則音象征性地對薛夜明說了句:“生活上有什麼要求,可以跟我提。”
沒想到薛夜明真的開口了,“隻有一個要求。我想更換監管員。”
嚴則音哦了一聲,“你現在的監管員是白桐吧,他不好嗎?”
薛夜明眼神淡淡看着嚴則音,“他很好。但是我們處不來。”
嚴則音眯起了眼睛,過了一會兒說:“這件事情,你最好還是親自去跟他說。他當你的監管員,是上面直接安排的,要變更的話,也得他自己打申請。”
薛夜明移開了視線。
車停在樓前,兩個看守帶着薛夜明下了車。
嚴則音看看薛夜明的背影,又看看樓上某個亮着燈的房間,饒有興緻地閉上了車窗。
.
最後一瓶藥水輸完後,白桐對護士說,想回宿舍一趟。
“這麼着急幹什麼,你們領導不是給你批了假嗎?”護士不解,“你身上傷口太多,害怕感染,最好留院觀察幾天。”
“就回去看一下。”白桐說,“我有點事,不看看我不放心。明天一早,我就過來。”
在護士“記得準時過來換藥”的提醒聲中,白桐離開了安管局醫院。
路過宿舍區對面的甜品店時,白桐在櫥窗裡看到一款蛋糕。巧克力上鋪着一層雪似的糖霜,上面坐了一隻櫻花色的奶油小狐狸,眯着眼睛微笑的模樣讓白桐聯想起了薛夜明。
白桐買了這塊可愛的蛋糕。
回到宿舍,開門迎接他的是薛夜明。白桐沒有見到本應接替自己在這裡照顧薛夜明的臨時監管員,門口的警衛和看守人數則變多了。
“他們沒有給你派臨時監管員?”白桐問。
“本來有,下午撤走了。”薛夜明似乎不想多提這個話題,看向白桐手裡,“這是什麼?”
“給你的。”白桐把蛋糕盒子遞給他,“路上看見的,想起來你愛吃甜的,就買了。”
“謝謝。”薛夜明接過去,透過盒蓋端詳着那隻奶油小狐狸,“你好像很喜歡這些小動物造型的東西。”
“好像是的。”白桐有點不好意思,“我一看見這樣的東西,心情就會好起來。”
薛夜明微微一笑,把蛋糕放進盤子。
白桐悄悄觀察着薛夜明。他有種直覺,薛夜明的心情不好,外面那些特調部的人也有些古怪。但薛夜明不主動說,他便決定暫時不去問。這兩天發生了太多的事,他此時此刻隻想和薛夜明一起安安靜靜地吃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