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飯前,薛夜明拿出塑料刀,準備分蛋糕。白桐攔住他,“不用切了,都是你的。我不喜歡甜食,看你吃就好。”
“那我就不客氣了。”薛夜明端起盤子。他先吃掉了蛋糕的其它部分,最後才小心翼翼地吃掉了小狐狸,還不忘把指尖上的奶油吮幹淨,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白桐單手托着下巴看他,“你知道嗎,撞車的時候,我以為自己要死了。那一瞬間我在想,要是早知道這一次出來就回不去了,我走的時候應該好好跟你告個别的。還能見到你,還能像這樣坐在這裡和你說話,真好。”
薛夜明目光微閃,緩慢地放下了盤子,“白桐,我想跟你說一件事。”他頓了頓,“我想更換監管員。”
白桐怔住,“為什麼?”他預感到薛夜明今晚會對他說些什麼,但這個話題方向是他沒有想到的。問出這句話後他才注意到,這是薛夜明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特調部那邊,對我有一些新的安排。”薛夜明說得慢而清晰,似乎這短短的幾句話他反複斟酌了很久,“我以後的生活,可能會發生很大的變化。”
白桐一下子想到了薛夜明下午的精神評估,悚然一驚,“是不是你的評估出問題了?”
“不是。”薛夜明說,“如果是那樣,他們就不會讓我回來了。”
“哦,也對。”白桐松了口氣,轉而又問,“那是為什麼?”
“我說了,特調部對我有新的安排。”薛夜明的聲音低了下去。
“是……不好的安排嗎?”白桐問。他是安管局的人,對特調部的事不方便問得太詳細。
薛夜明的回答很奇怪,“對我個人無所謂好壞。但是對我們來說,不是好事。”
白桐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這句話中的一個重要的詞,“我們?”
“是的,我們。”薛夜明擡眸看他,又望了一眼門外的警衛所在的方向,“具體的情況,我也還不是很了解,而且現在也不能說太多。也許過一段時間,你會看到文件。”
白桐會意,不再追問細節,“你說‘我們’,那就是說,在這件事上,你認為我們的利益是一緻的,對嗎?”
薛夜明點點頭。
白桐繼續道:“但你又說,對你個人無所謂好壞。這很矛盾。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你認為這件事不利于我們之間的相處?”
這一次,薛夜明過了很長時間才回答。
“白桐,離我遠一點。”他的聲音有些苦澀,“我是個會給别人帶來麻煩的人。”
“你是說,你的精神能力嗎?”白桐看出,薛夜明在壓抑着情緒,似乎這個話題觸到了他的痛處。白桐想放棄追問,但薛夜明如此少見地流露出了傾訴的欲望,白桐不知道是否應該打斷他。
“不止是精神能力。”薛夜明低垂下眼眸,好像這樣就可以隔斷白桐望向他的目光,“白桐,我是個有心理缺陷的人。從小的時候,我的家人就總是說,我是個怪物,沒有正常的感情,不會和别人相處。和我在一起待久了,你就會發現的。”
今天以前,白桐眼中的薛夜明一直有着一個密不透風的硬殼。而就在現在,這個硬殼在白桐眼前悄悄打開了一道縫隙,裡面有個柔軟的東西想要出來。
白桐決定不再回避。也許過了今晚,過了這一刻,薛夜明又會躲回到殼裡。下一次再打開,就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白桐直視着薛夜明的眼睛,“薛夜明,我說過,我相信自己的直覺。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對你有很特别的感覺。我不想掩蓋,也不想假裝。我不知道這種感覺到底是怎麼來的,你是學心理學的,可以從你的專業角度去分析。我隻知道,我喜歡這種感覺。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喜歡照顧你。”
“可是我并不喜歡這樣被你照顧。”薛夜明重新擡起了眼眸,迎向白桐的視線,眼神恢複了幾許往日的淡然,“你知道嗎,我人生的前十幾年裡,我的家人教會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任何感情都需要回報,包括親情,否則就維系不下去。所以我甯願别人對我冷漠,因為那樣就不需要考慮,該怎麼回報對方的善意。你對我好,我都知道。但是這樣的好讓我很累。”
兩人沉默了片刻。
白桐歎了口氣,終于決定把所有的話都在今天說出來。
“薛夜明,你别忘了,我是偵查科的。”白桐用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薛夜明的手臂,“你的左手臂内側有好幾道陳年的割裂傷。那個位置和角度,應該是你自己用右手拿着刀片之類的利器反複切割造成的,這說明你以前曾經作出過自殘的行為。我沒跟你提起過這件事,不代表我沒有注意到。如果我猜的沒錯,你不是真的讨厭和别人相處。你遠離别人,拒絕親密關系,是為了自我懲罰。”
薛夜明把右手搭在了自己的左手臂上,指尖微微顫抖。他的眼神在這一刻有些恍惚,像是陷入了某種遙遠的記憶裡。但他的臉上并沒有痛苦,反而顯出了一種甯靜。似乎這段記憶的開啟将他帶離了此處,飛往某個虛無之地。
“夜明?”白桐低喚出聲,把薛夜明的神思叫了回來。
“抱歉。”薛夜明摸了摸額頭,“我隻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對不起,我不該提這個的。”白桐不安地輕撫了一下薛夜明的後背,“我是想說,如果你拒絕别人接近是出于自己真實的意願,我不會勉強你,讓你為難。可如果你是為了某種原因懲罰自己,才故意讓自己遠離他人,我……”白桐斟酌措辭,“我希望可以盡我所能,幫你從那個心結裡面走出來。我同意你的觀點,維系感情需要互相回報。但這件事不一定像你想的那麼痛苦。可能是你還沒找到讓自己舒服的方式,也可能是你還沒有遇到願意和你一起嘗試的人。”
話說到這裡,已經足夠直白,卻是不好再繼續下去了。白桐住了口,忐忑地等待着薛夜明的回應,像等待着一個宣判。
薛夜明拿起空了的蛋糕盒子,用手指摩挲着上面印的那隻卡通小狐狸圖案,勾勒它憨态可掬的形狀。
“也許你是對的。”薛夜明說,“假如可以的話,我很希望能以另外的方式遇見你。我願意嘗試改變,去找到讓我們都舒服的相處方式,哪怕要許多年也不要緊。但現實是,我們之間沒有别的可能性。”
薛夜明放下蛋糕盒子,定定看着白桐,“你知道嗎,對于我這樣的人,精神能力是一種詛咒。從我的能力被發現的時候起,我這一生都不會再有自由。不要強迫一個永遠不會有自由的人去改變,那很殘忍。”
忽然之間,白桐無言以對。
原本他還想要說得更多,但薛夜明的這番話在頃刻間打敗了他。
是的,第一次見到薛夜明的時候他就知道,作為一個A級精神能力者,薛夜明永遠不會再擁有正常的人生。
改變自己的前提,是能夠自由掌控自己人生。而對于薛夜明,這已然是一種不可企及的奢望。
白桐突然意識到,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其實是何等的殘忍。就像一個手持車票的人對一個永遠也得不到車票的人說,走啊,我們一起去遠方,遠方有更好的風景。
薛夜明向他走近了一步,伸開雙臂,輕輕擁抱了他一下。
白桐的呼吸凝滞了。他們相識以來,這是薛夜明第一次離他這麼近,近到對方的嘴唇幾乎貼上了他的臉頰。
“對不起。”薛夜明的聲音和氣息從他耳畔掠過,像三月的晨風吹拂草葉上的露珠,“如果有些事一定會以不好的方式結束,那我會選擇不要開始。我隻想讓自己過得舒服一點,希望你可以體諒。”
說完這些話,薛夜明很快松開了他,重新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過了很久,白桐才再一次找回自己的呼吸。
“我明白了。”白桐閉上眼睛,發現自己的聲音和薛夜明一樣帶着苦澀,“如果這樣能讓你舒服一點,那麼我照做就是了。”
白桐打開電腦,很快寫好了變更監管員的申請。隻是在填到“理由”一欄時,想了許久,也沒想到合适的措辭。
白桐起身,去外面接了一杯水。再回到電腦前時,那一欄已經被填上了内容:監管對象有排斥情緒,無法相處。
提交申請時,白桐想起不知何時何地看過的一句話:天體的宿命就是在宇宙間孤獨地漂泊,隻有相撞毀滅的那一刻,才會彼此交會。
他們從彼此的軌道旁,堪堪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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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開始飄灑的細雨,到了晚上依舊未停。
胖頭今晚出夜勤。非常時期,不論民事治安官還是刑事治安官,隻要手頭沒有重要工作,都被安排了巡邏任務。
白桐去當薛夜明的監管員之後,新近跟他搭檔的同事外号大福。也不知道局裡這起外号的傳統到底是從何而起的,反正他們這一屆全都是這種接地氣的風格。
來到宿舍樓下,大福已經在巡邏車裡等着了。胖頭坐上副駕駛座,伸手咚咚咚擂了擂大福的肚子,“大福大福,你是個什麼口味的大福?”
大福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認真想了想,“草莓味的吧,我喜歡這個口味。”
巡邏車駛出了安管局大區,一路開往市中心。
路邊的電子大屏正在播放新聞,“星際移民局近日透露,泰坦移民計劃有望在未來五年内啟動。”
土衛六,太陽系内的宜居星球之一,也是人類最早計劃開發的星球。
“真想去土衛六看看啊。”大福咂咂嘴,“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正式開始星際移民。”
胖頭嗤笑:“别想啦,早着呢。最開始的幾批移民就是去當苦力的,要把土衛六完全改造,我估計至少還得一二十年。”
進入鬧市區後,胖頭和大福漸漸停止了談話。
巡邏車開過幾條街,胖頭忽然說:“你覺不覺得,今天晚上外面的人太多了?”
自從星城出現了倒吊人殺手,晚間出行的人便越來越少,那些平時直到入夜都人潮不息商業街甚至顯出了幾分冷清。可是今晚的街上卻有不少人,仿佛回到了以前。
一個街心小廣場上聚了一群身穿雨衣的人,每人手中都舉着一根點燃的蠟燭,對着星城列車站的方向默默伫立,看樣子像是在舉行某種紀念活動,也許是在祭奠列車事故中的遇難者。
“在這兒停一下。”胖頭觀察着外面,“我感覺那些人有點不對。”
過了一會兒,那群人似乎完成了紀念,離開了小廣場。
“咱們走嗎?”大福問。
“他們的活動應該結束了吧,為什麼人還聚在一起?”胖頭望着那群人的背影。他們沒有分散開,而是集中去往同一個方向。
“可能還要去另外一個地方再祭奠一次?”大福推測,“比如到每個遇難者以前生活過的地方。”
倒是也有這種可能。
他們去的方向是一個精神能力者的集中生活區。除了他們之外,那附近還聚集了另一些人。
“過去問問。”胖頭說。
大福把巡邏車開了過去,胖頭降下車窗,探出頭去問路邊一個離得最近的雨衣小夥,“哎,哥們,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呢?”
雨衣小夥回頭看了一眼,“哦,長官,我們有個朋友在列車事故裡去世了,他以前就住在這個小區,我們來紀念他。”說着從手提袋裡取出幾根白色蠟燭。
“你們剛才不是在那邊紀念過了嗎?”胖頭指着不遠處的小廣場。
雨衣小夥的眼睛轉了轉,“這條路是我們以前經常一起走的,我們順着這條路一路紀念過來,到這兒是最後一站。很快的,幾分鐘就結束了,完了我們就走。”
胖頭:“行吧,結束了就趕緊回家,現在是特殊時期,注意安全。”
“好的好的,謝謝長官。我去跟他們說一聲。”雨衣小夥跑了幾步,彙入到了前方的人群之中,辨認不出來了。人群又像之前那樣點起了蠟燭,默默伫立。
胖頭看了一會兒,沒發現什麼異常,關上了車窗,“先去别的地方巡一圈,過會兒再回來看看。”
大福又發動了巡邏車,繼續往前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