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州府安生了。
因為那總是縱馬截官道,攪得他們不得安生的樊泊寨被官軍平了。
樊泊寨也滿足了,因為他們得到了招安,正應了那句“要得官,殺人放火等招安”實在是人間真實。卻也不是所有人都得到了招安的機會,一些人與寨子一道,被官軍的火箭燒成了灰燼。
帶着一衆兄弟下山的一位女頭領,被喚作溫二娘。溫二娘力求招安,卻被其他幾個頭領反對,一怒之下火拼後帶着自家弟兄下山投了官軍。她也帶來了樊泊寨的密道圖,讓官軍的圍剿一下子方便了許多。
那一日,王占一眼便看中了這年輕而又英氣勃勃的娘子頭領。
他并沒有直接答應收下溫二娘的人馬向朝廷上報求招安,王占隻是在幕府中多看了這位巾帼一眼,溫二娘便明白了言下之意。她不是一個很看重這件事的人,她目前隻在乎招安的事情。
那一夜,守衛不讓溫二娘見王占,不讓她進王占的私帳,她将槍尖着地戳在了那裡,等到了帳内王占的一句準進。溫二娘後來印象不深了,她記得自己隻是仰着頭,閉着眼忍受着,等着一切過去而已。過去了之後便可以有了自己和弟兄們一直期待的一切。她許下了,并付出了代價,那便要得到。夜深了,一旁的王占倒頭就睡,她卻聽到了遠處的轟鳴聲。那是大火碾碎山寨的聲音,即便相隔這麼遠也聽得見。
大火整整燒了一夜,那餘音卻仿佛散不去。
南征北戰數年,槍尖刀尖從來不見白。王占納了她做側室,作為女将又被賜了新名溫良玉,算是免得成了“王溫氏”,後來又面了聖。那一夜的忍耐與灼燒沒有白費,那之後真是平步青雲,節節高升。
那時候她最是春風得意,根本沒覺得哪裡有什麼問題。可人終歸是有起有落的,每到夜裡的時候,似乎又有那麼一些奇妙的感覺襲上心頭,就像是以前在寨子中帶着弟兄下山,等了太久還沒回去一樣的感覺。
當她來到中原平亂時,面對漫山遍野餓死的農戶,又想起了山寨有餘糧時濟貧的場景。雖然隻是象征性的求個平安,如今卻這點事情都做不到了,倒是殺了不少觊觎軍糧的人。
援賊者,滅門,那是在黃頭軍作亂的某些地方,官軍常用的手段。溫良玉也隻能貫徹這個手段,或者說,有些時候她還會試着去享受那些過程。她一生見慣了男人如垃圾般死的滿地都是,卻第一次見到那麼多的婦孺老人被斬首,鮮血染紅了幹涸的土地,染出了一片血色的田。享受它,溫良玉如此對自己要求着,畢竟無法反抗的事物就去試着享受它,讓自己過得更好,這不就是自己一直以來最擅長的事情嘛?
大捷之後,受命鑄京觀以懾黃頭賊,卻發現殺的黃頭賊不夠做京觀,便混了很多戰死、累死的義兵和平民進去。浴血的沙場、臭氣熏天的死屍堆、可怕的京觀、大快朵頤的酒宴、縱兵掠奪、榮華富貴,這便是溫良玉将軍一直以來的生活。
最得意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呢?果然是将那一襲白衣踩在腳下的時候。從那滿是累累白骨的黃泛區,一直到萬裡硝煙的大漠草原。自己仿佛真的無敵了一樣,在威甯海北,一戰成名,活捉了草原的女王。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明白了為什麼一直以來不是滋味。
那女王的樣子,便是自己年輕時的樣子。如今王占也不大願意理自己了,畢竟男人永遠隻喜歡小的,那實際上無所謂。但越是不想在乎便越是真的在乎,溫良玉不想承認,她一直以來在朝中都需要王占的幫助,而現在得不到了便開始心慌了。
那女王一下子就看穿了這一點,溫良玉越是不想聽什麼,就越是說什麼。哪怕遍體鱗傷也要說。
就算活捉了女王,草原上還是有十多個大部落。甚至牽扯進了西域的安族,遼東的女直,整個北方叫的上名的大勢力紛紛有了自己的動作,甚至可以說是亂成了一鍋粥。這戰争的規模超出了溫良玉的想象。實際上平黃頭軍的戰争一點也不比威遼之戰來的小,但是這一次溫良玉發現自己已經身處這場曠世之戰的中心。當那個女王從自己眼皮底下逃跑時,她就知道劫數要來了。
威甯海北的決戰,第二次與卓娜提亞的交鋒,溫良玉一敗塗地。在撤退到遼西的途中,她看到了漠南在整個戰争中變得一片狼藉的樣子,便想到了平黃頭賊時的一幕幕。勝也是如此,敗也是如此。
果然,區别不大嗎?
溫良玉本是害怕卓娜提亞追到遼西來,卻發現布谷德軍并沒有追擊自己,而是到了三河源頭,直接威脅到了王占的本陣。她既感到松口氣,又覺得心裡複雜。畢竟那隻能說明已經打了敗仗失勢的自己已經不是一個角色,卓娜提亞在威甯海北決戰之後便看不上她了。
但她也知道,大人物看不上自己,卻永遠不會缺乏痛打落水狗的人。
絨花軍的窮追猛打,豐絨花的不依不饒,她都心裡有數。為什麼連投降都不被允許,她心裡都有數。正因為有數,所以才害怕,因為她很清楚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
這是第二次寄人籬下了,原本是王占的側室。如今則成了豐絨花的玩物。
确實是玩物,豐絨花從不隐瞞自己的惡意與瘋狂。她就是想看有頭有臉的人醜态百出,看到一個人不斷地自相矛盾。
溫良玉還記得,年輕時多少人曾誇過自己的鼻子,它便被一剪一剪變成了一灘碎片。像這個一樣,豐絨花一點一點把自己的那點驕傲與自我都撕成了碎片。
那一晚,在王占的手下,她隻是忍了一下便過去。
這一次,她每天都會死去活來,痛哭流涕。溫良玉自己都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如此善于求饒,想盡了辦法想要讓自己好過一些。原本那一死了之的想法不知為何成了奢望,豐絨花是個大師,她想要讓自己變成生于死之間的怪物,一具供她玩樂的行屍走肉。所以割遍了全身,取下了那麼多的部位,卻不會割下溫良玉的舌頭,破壞她的手腳。溫良玉自己也明白豐絨花喜歡聽她的慘叫,喜歡看她搖尾乞憐的樣子。
自己早就瘋了。當一塊部位被取下來,傷口外露、風幹、開裂、流膿。鼻子也好,手指腳趾也好,身上其他部位也好,每天都在經曆這種的過程。它比任何的酷刑都要可怕,都要持久,無時無刻,哪怕是在夢中也會折磨自己。
慈祥的豬婆婆,不會嫌棄豬圈髒。慈祥的豬婆婆,永遠不會對主人有惡意………慈祥的豬婆婆,豬鼻子永遠流着鼻涕。
“豬婆婆,你也太臭了吧。”如此的譏諷侮辱,每天都當做是最美的話語。因為每次滑稽,都可以讓主人高興。豬婆婆喜歡看豐絨花高興,主人高興了,自己就會好過,豬婆婆逐漸的打心底希望豐絨花可以天天高興。
如果隻是如此的話,又有什麼關系呢?
反正已經聞不到味道了,在黑暗中躺在豬圈裡,習慣了以後居然還是能享受一下。太可怕了,人真是太可怕了。正是這可怕讓自己可以活下去。
但命運總是讓事情不向自己希望的發展,它高興時給你榮華富貴。它不高興時,就算是希望在豬圈的污垢中舒舒服服睡一覺都不被允許。
“把火把拿開!求求你們,就這麼黑着不好嗎?”士兵的火把仿佛要燒掉雙眼,随後她便看到了那個姑娘。又是一個年輕的姑娘,一直照顧卓娜提亞的那個姑娘,那個讨厭的李衛驿将軍的妹妹。
豐絨花不是卓娜提亞的手下嗎?她為什麼要抓李凝笙呢?
就算有疑問,豬婆婆也學會了不要表現出來,她是豬婆婆,這不歸她管。
李凝笙與卓娜提亞在地牢裡幾乎是形影不離。她如今也受了很多酷刑,先是失去了十根手指的指甲,不久後豐絨花又奪走了她的腳指甲。她也會醜态百出,不比自己好多少。但豐絨花一走,她卻又是李凝笙了。
豬婆婆一天突然反應過來,她當了十年的奴隸,一直都是李凝笙,從來沒有變成别人。似乎也沒有變成李衛驿不認識的其他人。
卓娜提亞曾譏諷自己,李凝笙也曾譏諷自己。如今這幅樣子都被看到了,豬婆婆等待着那尖刀一樣刻薄傷人的可怕言語。
但李凝笙自從見到豬婆婆,從未說過任何譏諷的話。她關心自己,鼓動自己,她的眼裡沒有豬婆婆。她管豬婆婆叫溫将軍。
将軍?
兩年多的生活改變了太多,溫将軍是個很陌生的稱謂,很沒有實感的稱謂。雖然以前不待見李凝笙,但兩年一同作為奴隸和玩物,豬婆婆還是與李凝笙結下了友誼。她真是個好姑娘,這麼好的姑娘實在是太少見了。
也不是很少見,她想起來以前在中原,有個農家的姑娘幫她包紮過傷口。然後發生了什麼來着?好像是一個弟兄看上了她,她後來抓花了那個弟兄的臉。而自己則将她殺了後将屍體吊在了樹上。
罪惡感一直伴随這豬婆婆,她把這終末當做理所應當的結局。豐絨花說過,等到遠征西域後回到這裡時,就會把她同正月的豬一同煮熟。
這就是結局,這一生最後的一幕。
或許還比王占要好得多,他也受了豐絨花最可怕的折磨,最後葬身豬腹。而自己或許會被人吃下肚。雖然之前那永遠散不去的一股不是滋味的感覺終于發覺到那是一片頑固的罪惡感時已經晚了,當初在漫天飛舞的蝗蟲下,在荒地當中騎着馬殺死那麼多食不果腹的男女老少時,帶着無數的首級與黃色的賊旗凱旋進城時,怎麼都想不到會是這麼一個死法作為一生的結局吧?
但直到那些弓箭手進入地牢時,留守的絨花軍士兵紛紛中箭時,李凝笙拉着自己的手要她快逃時,她才發現這不是。
一直都不是,可以不是這種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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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牢裡究竟呆了多久呢?仿佛都要習慣了這種蟲子一樣的囚犯生活。我拼命的記住卓娜提亞的模樣,這兩年來仿佛隻有與她許下的諾言成了我的支撐,否則的話我還活着做什麼呢?落入豐絨花手裡,連奴隸都不是,而是玩物和囚犯。每天忍受着指甲斷裂的地方幹癟開裂的痛苦,若是沒有那個同樣是在地牢裡許下的諾言,沒有兌現諾言的執念,沒有不想讓那個在地牢裡失去了一切卻流着淚擁抱着我的人,不想讓那充滿安全和安心的表情的人感到失望和傷心的話,活下去本身對我而言是沒有任何意義和吸引力了。
人生最可怕的事情莫過于死亡比活着更甜蜜。
我真想告訴你一件事,我曾經非常讨厭溫良玉,如今卻與她成了逆境中的摯友。
或者說因為沒有别人,便成了朋友而已。
我讨厭她,非常的讨厭她。讨厭她趾高氣昂的樣子,讨厭她虛僞而暴戾,讨厭她喜怒無常,讨厭她毫無信譽,讨厭她對我動辄打罵,讨厭她總是拿我的家和二哥說事。
但我也是個沒出息的人,是個當奴隸當得太久,不懂得貫徹恨意的人。所以看到她現在的模樣,她趾高氣昂的樣子,她虛僞的樣子,她喜怒無常、總是拿我家和二哥說事的那些模樣,都成了讓我覺得可憐到心痛的回憶。一個那麼驕傲的人,為什麼會低賤到這種程度?她到底經曆了多少可怕的事情,豐絨花究竟為了什麼呢?看到她每天夜裡在稻草上痛醒的樣子,我根本連一句譏諷的話都說不出口。我不想當個加害者,我不想在一個已經遍體鱗傷的可憐人身上留下新的傷口。
那一天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那是慘叫聲,男人的慘叫聲。
不對,沒有那麼單純,那是厮殺的聲音。
那是箭矢擊穿人體的悶響,還有釘在木頭上的聲音。太熟悉了,就是那樣的聲音在地牢的門口。
不久後地牢的門口被打開了,迎着火把的火光,我看到好幾個士兵拉着弓箭走進來。
“end baih hen ?李凝笙?”
奇怪的語言,一時間我居然聽不太懂,那“李凝笙”也說得很不标準呢,硬是過了一小會兒才反應過來。
想起來了,那是草原上的語言。兩年多要麼與豐絨花和溫良玉說着中原話,要麼聽着絨花軍的士兵說女直話,沒聽到過那個語言實在是有一段時間了,總覺得變得陌生了起來。
“是我!”
我喊到。
“我們是貴吉爾氏族!我們來救你的!快點和我們走!”
貴吉爾氏族?那又是什麼東西呢?
總覺得在哪裡聽到過這個名字,是個有着很深印象的詞。但是我現在腦子裡都是老鼠和稻草,想轉過彎總覺得很難。費了一些勁我才想到了貴吉爾氏族這一名字的盡頭該有的記憶。
那是姑娘的背影,她穿着破舊袍子,瘦弱到仿佛随時傾倒,腳上還帶着腳鐐,每走一步就叮當作響。她已經如此的悲慘,卻還是為其他人,尤其是卓娜提亞和我着想。自從惹她生氣以後,除了最後一别便再也沒有見過面說過話。或許應該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成為對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才對。
想起來了,那個姑娘,貴吉爾氏族的芙蔻。
那一瞬間總覺得眼前變得霧蒙蒙的,我沒有多想,就牽住了溫良玉的手。
“你也聽到了,快走吧!”
她驚愕的看着我,而我也想不得那麼多了。
前面就是自由,就是離别兩年的天地,既然都找上門了,為什麼不逃走了。或許那麼一瞬間我還是想到了這可能是豐絨花常玩的圈套,外面可能是十幾個拿着棍子等着把我像打狗一樣來回逃跑打着玩的劊子手,但是那隻是一瞬間,對豐絨花的恐懼隻能束縛我的手腳不到眨眼的工夫,就煙消雲散了。
絨花軍的女直兵都是弓箭好手,這我是有所耳聞的。但我也記得貴吉爾氏族是布谷德最善戰的氏族之一,也是弓箭與騎術最好的氏族之一。一百多個騎兵當中,我和溫良玉一人被一個騎兵帶在後面,他們就在草原上狂奔了起來。那仿佛是化成了一陣風,兩年來再一次久違的體會到了馬背的感覺。貴吉爾氏族的士兵一邊縱馬狂奔一邊轉身射箭,從頭到尾半空中交織的飛矢就沒有停過。他們馳騁,歡呼,仿佛交戰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我才想起來這就是布谷德士兵的模樣。
我差點從馬背跌落下去,被關了太久已經忘了騎馬的感覺,就連被人帶着都覺得非常不習慣了。想想也覺得有些惱怒,這下肯定得有一陣子才能重新自己騎馬了。
漸漸地,不再有箭從背後飛來落到地上,追兵顯然是跟丢了。
雖然追兵不在了,但士兵們還是縱馬狂奔,完全沒有要慢下來的意思。他們想要把那些絨花軍甩的更遠,但我并不知道他們想要去哪裡。或者說我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畢竟被豐絨花關了兩年多,如今到底是什麼局勢,到底草原變得怎麼樣了,那些人,尤其是卓娜提亞如今到底如何了我都不知道,無從所知。
“我們在朝哪裡?”我向前面的騎士大聲問道。
“北方。”
“北方有你們的營地嗎?”我繼續問道。
“是的,鐵鈎領主等着見你呢。”他答道。
鐵鈎領主?想要見我?我怎麼不記得我認識這種人?我仔細的從腦海中篩選了很久,很确信從來都不認識,也沒聽說過什麼鐵鈎領主。
馬隊向北跑了很久,直到進入一片密林,又東拐西拐了很久,終于在密林中出現了一片營地。氈房都極為少見,而是很多臨時的帳篷,更像是女直人常用的木帳。
“雖然女王一直在西邊打仗,但布谷德兵一直在掃蕩我們。”
面對我的疑問,那士兵如此答道。
“你們有郎中、醫者嗎?”
“有,你們兩個都得好好看看。”
“我沒事,最好給她好好看看,她傷得很重。”
我指了指在馬背上疼的沒法下馬的溫良玉說道。
“那您的手指…”
“被拔了幾次指甲而已,早晚又會長出來的。”正因為會不斷長出來,才成了豐絨花最喜歡的娛樂之一,雖然這十指傷口看着吓人但我實際上已經習慣了。
“對了,那個鐵鈎領主在哪裡?”
“他就在那裡。”士兵指了指一根大樹,粗壯的就像是好幾根樹被合在了一起,樹枝上垂下來很多麻繩。
這群人怎麼都住到樹上去了?
一個身影從樹上纏着麻繩滑了下來。他帶着草原式的帽子,穿着一身破舊的袍子。一眼就可以看出為什麼叫他鐵鈎領主,因為他的右手該在的地方是一個鐵鈎。
我并不意外,貴吉爾氏族來救我,确實不是意外的事情。而在這裡看到他,對我而言也不是很意外。
“二哥?”
他走向我,用左手拉起了我的手,看着我手指上的舊傷口與疤痕。就像是一個長輩看孩子受傷時的樣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