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趴在山坡上觀察遠處正在進營的絨花軍騎兵們時,脖子上總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瘙癢。當我想辦法撓了一下,似乎是有什麼東西,拿來一看才發現是一條蜈蚣。
“别被咬了。”趴在一旁的老兵從我手上輕輕奪下了這不斷掙紮的小東西,扔到了一邊。
“這裡已經是他們過的第三個驿站了,再往西我們的糧食可就不夠了。”我輕聲說道。“我懷疑他們要去白山。”
“為什麼?”那老兵問道。
“白山有原來白山部落和博德部落的部衆和牧場,是現成的軍隊聚集地。二哥說絨花軍西征回來後一直在修整,不是回遼西的話應該是在白山修整。因為卓娜提亞在單甯府,随時可以命令他們從定西關入關進入前線。”
“姑娘,你倒是比我知道的清楚,羞煞我這常年打仗的人了。”老兵笑道。
“我可是在卓娜提亞身邊呆了一段時間的,而且這些地方我小時候被來回倒賣搶奪時候都來過,所以熟點兒。别忘了我小時候博德部落就是從這條路長驅直入到單甯府把我抓走的。”
“那确實沒道理忘。”
“姑娘就好好望着,我去打摘點兒吃的。”老兵說道,“他們修整,我們也不能餓肚子。”
“我們得落着點兒後再跟,否則沒法生火,遲早會得痢疾啥的。”
“這你都懂?”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被帶着躲躲藏藏了。”确實我自己都說不上來是第幾次了。“反正他們人多,怎麼都跟不丢。”
“我多打點兒,再往西都是荒原兒了。”
“還好,到了荒原就有沙蔥吃了”
“沙蔥?”
“是啊,味道不錯,越荒的地兒越多。”我說道。“荒地兒養不了太多人,但養活我倆還是夠的。”
“俺們倆這是誰保護誰啊。”老兵弓着身,進了背後的山林,而我則按照他說的繼續觀察下面的軍營。
*******************
遼西,李衛驿拿着書信,帶溫良玉等人投了絨花軍。
“你就是李衛驿?貴吉爾氏族的鐵鈎領主?”那女直軍官問道,李衛驿隻是點點頭。
“将軍說還想要豬婆婆,她在哪兒?”軍官繼續問道。
“我帶來了。”
“在哪兒?”
軍官問道,四處張望。在場來的都是穿着甲胄的頭領,實在是看不出符合對于豬婆婆描述的人的樣子。背後傳來下馬和腳步聲,像是穿着重甲的人的聲音,每一步都伴随着盔甲的鳴聲。他轉過頭來,隻看到一人身高七尺,渾身披甲,鐵面掩着口鼻,渾身上下似乎找不到縫隙去紮一根針,手握八尺樸刀,不說是英雄将軍樣,也算得猛士夜叉像。
“你是什麼人,為何掩面——”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她開口道,隻聞那有些沙啞的聲音,才知道是一女将。
“我們有老營的人,可認得出她,你别要給我使詐。”軍官說着,使眼色讓一個年輕的漢子上前來。
“你好好認認,可是将軍養的豬婆婆?”
那漢子生的五大三粗,肥頭大耳,專在軍營裡做粗活累活兒,同時也是專門負責“飼喂”和“打理”豬婆婆,實際上可以說是朝夕相處之人。
他似跳大神一樣仰俯亂看,觀察了溫良玉好一陣後,露出一口爛牙笑道:“我将豬婆婆從豬圈遷出,灑水,喂食,拔掉沒斷幹淨的指頭和牙齒,就算捂得這麼嚴實我也認得出,豬婆婆就是豬婆婆,我們朝夕相處,天天拷打,和夫妻一樣形影不離,我絕不會認錯——”
他的話聽得讓人不快活的人,因為這人也是豐絨花手底下專門做髒活之人,不說則己,一說這腌臜潑皮的樣子也是遮掩不住。但他的話沒有說罷,臉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一棍子。溫良玉用樸刀刀把鐵環,生生打得他半撮牙飛散,面凹見紅而倒。
周圍之軍士紛紛拔刀,結果被那女直軍官喝止。
“你們将軍要抓我活,對吧?”溫良玉道,沙啞聲自鐵面内傳出,煞人無比。“那便行個方便,當你們有個勞役吃飯吃的太多,噎死在軍營裡。”她一邊說着,一邊上前到了那潑皮旁,低頭道:“這兩年承蒙關照,這便送你去讨得報酬。”擡腳一踩下去,靴子也見紅,人頭也不像人頭。軍士們又騷動,還是被那軍官再三喝止。
“上馬吧?”他說道。他知道溫良玉的話是真的,也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在她身上,因為溫良玉清楚豐絨花的做派,才敢如此。等到了豐絨花那裡,看她還敢如此嚣張,他也隻能如此想着,忍了這一切。
“你雙手缺了那麼多指,使這樸刀會不會勉強了?”李衛驿在馬背上對上了馬的溫良玉問道。
“我溫二娘還是使樸刀來的安心。”溫良玉道。
“溫将軍,我看你右手算完好,單手使樸刀多有不便,要不使我這柳葉刀吧?”他把柳葉刀帶鞘從腰帶抽出來問道。
“你使我的樸刀?你會使嗎?”
“早晚會使的。”李衛驿笑道。
“那也罷,給你就是。”
兩人互相一扔,各自換了佩刀,然後一駕馬,與女直兵們一道向西而去。
***********************
白山,絨花軍大營。
兵士們把一個棺材擡進了大帳後便直接出去。那棺材上打了一些洞,也沒有釘上。沒過多久随着一股微弱地力費勁地推開了棺材蓋,才看得到一雙細手搭在了棺材邊上,一身穿綠袍的姑娘才費力地從棺材裡爬了出來。
豐絨花自主位上起身,漫步走到了棺材前。
“很對不起,我們防密探的手段就是這樣,你一路除了吃喝方便都在棺材裡,受苦了。”她說道,而那棺材裡出來的姑娘便是芙蔻。
“你是…”芙蔻有些迷糊,她看着豐絨花半響才認出:“…絨花?是你嗎?”
“是我,芙蔻姐,是我。”豐絨花點着頭,卻沒有半點以前那種笑或是陰沉。
“真的是你?我隻是一直聽說女王把你從遼東叫了回來,一直不知道你這些年到底怎麼樣了。沒想到你的容貌都沒怎麼變。”芙蔻認出豐絨花後有些激動,然後才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勁。
“你……是你下令襲擊我們的營盤?”
“抱歉,我遞書信了,但是我的信使都沒能回來。”豐絨花說道,“我也隻能用這種方法見你。安心吧,除了一些反抗的人,我吩咐了不準濫殺,他們現在都是俘虜,回頭我會放他們走。”
“我們以為那些人是女王那邊的探子……我的…天啊,絨花,我真的好想你。”芙蔻如此說着,終于忍不住眼眶濕潤了起來。
“芙蔻姐,我也想你。”豐絨花上前,與芙蔻抱在了一起。
“自從那一别後,多少年了?”
“十多年了,十多年我一直想你。”芙蔻與她分開,用袖子抹着眼淚,“聽說你從遼東回來了我就想見你,我以為這輩子我們見不到了。”
“芙蔻姐也是沒變。”
“你當初還說長大後要變成和舞女一樣高高的漂亮的大姑娘,結果現在也沒長幾多。”芙蔻想笑,卻還是流着淚。
“我也想啊,就是不長,總被人當成稚氣未脫。”豐絨花苦笑道。“那一别後,我一直在給女王寫信,她肯定沒告訴你,因為我也給你寫了很多話。”
“女王……一直沒告訴我。”
“我聽說你換了姓”
“是,”豐絨花點點頭,“現在我叫豐絨花。”
**********************
豐絨花的絨花二字不是李逸笙給的名字,而是自小就被起了這中原名。她的全名便是艾新絨花,是恩泰氏族艾新家的女兒,布谷德白鷹眷族的旁系。因為與杉櫻同歲小幾個月,所以算是卓娜提亞與杉櫻的遠房妹妹。她也樂于叫她們姐姐。
恩泰氏族與貴吉爾氏族是世親,豐絨花與芙蔻是各自家族的大小姐,因為從懂事起一起玩所以也是發小。直到有一天芙蔻六歲時,她父親不得不分開兩人。因為貴吉爾氏族有着世代家奴的傳統,芙蔻必須被送到白鷹眷族家中為可罕的子嗣當侍女。年幼的豐絨花為此哭了幾天幾夜,幾乎盲掉了雙眼。她父母從僵持到最後被打動了,就将豐絨花以“玩伴”的身份送到了白鷹眷族家中,她被當時的可罕接受了,也被卓娜提亞接受了。
杉櫻自小不喜歡豐絨花,因為豐絨花與卓娜提亞更合得來,令這位公主感到嫉妒。恩泰氏族又是與遼東關系甚密的部落,豐絨花自小通了女直語和中原話,令她和當時白鷹眷族的私塾先生李逸笙非常合得來,讓杉櫻更是嫉妒。從她六歲起,杉櫻總是無緣無故會打她,因為她隻是旁系家族來的玩伴,沒有什麼人會主持公道。但她覺得沒什麼。因為她和芙蔻沒有分開,她還有了一個關心她的姐姐,她覺得自己非常幸福。
那時有一日,豐絨花十一歲。
她與芙蔻騎乘遊玩,發現一個孤樹上長滿了青杏兒。芙蔻想上去摘一些,豐絨花則讓她等着,自己爬了上去采摘并扔下,芙蔻便一一拾起擦拭收起,兩人有說有笑。
不遠處杉櫻騎馬而來,看到了芙蔻,便笑着上去問有什麼好玩的,也看到了一樹青杏兒。然後她看到了豐絨花,眼神就變了。
“我才不吃她摘的杏兒。”她如此說着,不顧芙蔻的勸阻,非要自己爬上那棵樹,豐絨花也慌了神,連連求她不要爬上來,會摔傷。但她一說,杉櫻就更來勁往上爬。她并沒有爬過多少樹,不熟悉那個感覺。終于一腳裁斷枯枝,懸在了那裡。芙蔻急哭,豐絨花便趕緊連攀帶爬過去,将杉櫻拉着讓她踩到了結實的枝上。
“要你多事!”杉櫻受了驚吓,見救自己的是豐絨花,便推了她一把。豐絨花腳下不穩,跌落到了地上,衣襟中的青杏兒也灑落一地,沒有了動靜。
那應該是豐絨花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直到那次從樹上被杉櫻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