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瀛的遣唐使是在初冬的一個上午到的。
迎來送往的人裡有鴻胪寺的右少卿顧大人一位,同時還有一位新晉的左少卿,恰是當朝的驸馬,新科的探花郎羅戟大人。
左少卿羅大人端的是玉樹臨風,年少有為,前途無量,長安城随便一個男子見了這樣的羅大人都要慚愧得擡不起頭來——娶了皇帝女兒的那能是一般人麼?
兩位少卿,就這麼一男一女、一左一右、一文一武地垂手而立,緊密地團結在了鴻胪寺卿楊骎大人的兩側。
略略知曉些宮中秘辛的人龇牙咧嘴地看着這整齊養眼的三人,頗覺感慨地預言道:“看着吧,人家早晚是一家人啦,鴻胪寺嘛,還不都是給皇親國戚開的!”
楊骎負手而立,也覺得此情此景堪稱詭異,可羅戟的任命下來的突然,他甚至根本來不及跟顧青杳打一聲招呼,所以眼睜睜地看着顧青杳一大早來碼頭就毫無預兆地跟羅戟打了個照面。
出乎楊骎的預料,顧青杳見了羅戟一絲意外的表情都不曾有,行了禮,道了兩句吉祥話,寒暄片刻,進退有節地站在了她該站的位置上。
楊骎心裡酸溜溜地“呵”了一聲,心想她可真能裝。又不得不感慨人家裝得真好,若非是他知道所有的前因後果,真的是一絲一毫都看不出來。
相比之下,羅戟的城府和涵養就差勁得不是一點半點了。
楊骎從姐姐那裡知道羅戟并不想來鴻胪寺,而是想進軍中,理由他自然明白,不過姐姐這麼安排也是希望他這個做娘舅的看顧着點甥女婿,為人母的人之常情,楊骎也完全理解。
羅戟明明心裡知道日後免不了要和顧青杳擡頭不見低頭見了,可還是管理不好自己的表情。此刻正盯着和通譯官們閑聊的顧青杳看,被楊骎一個眼鋒丢過去才老實了。
“你想死嗎?”楊骎不動聲色地湊近了,在羅戟的耳邊低聲說,“還是你想看她因你而死?!”
羅戟正待要開口辯解,被楊骎隔着袖子一把攥住了胳膊:“你給我管好你那倆眼珠子,從今往後,你眼裡的女人隻能是濤濤,别的人用不着你操心!”
羅戟并不受他的威脅,把聲音壓到最低:“她看上去一點都不開心。”
楊骎加大了手上的力氣:“這跟你有關系嗎?!”
“你口口聲聲說愛她,你又做了什麼呢?這就是她被你愛的結果?”
羅戟克制着目光不去追随顧青杳,楊骎正待要反駁,鼓樂鳴奏聲已起,閑聊天的顧青杳也歸位,垂手而立,目光平視着靠近碼頭的船,遣唐使到了。
使團領隊的是一位姓田澤的大人,中等身材,面皮白淨,三十多歲的年紀,說一口流利幾乎沒有任何口音的漢話雅言,乃是東瀛派來第一批遣唐使中的佼佼者。他率先下船,按照規矩給楊骎施禮問安,做了一番來程的彙報後,又和顧青杳與羅戟分别見了平禮。略叙一番後,遠道而來的使者們便在田澤的指揮和安排下分批有序地下船。
這一批遣唐使是曆來規模最大的一批,總數接近五百人,顧青杳疑心東瀛幾乎把半個國的人都給派來了。來的人大部分是青壯年,有讀書人,也有專門來大唐學習各門技藝的學徒工匠。他們一股一股、一簇一簇地從船上往岸上湧,沒一會兒,顧青杳就看得眼花缭亂了。
按照計劃,這些人要先集中安排學習三個月的漢話,然後再分門别類地安排師傅去學藝。這麼多人,顧青杳無論如何不能一個一個地親自盯着他們的課業,不過問題倒也不大,左右翰林院裡有的是青年才俊,借調一批過來也就是了,隻不過人選還是由自己一一選拔過目才好,有的人擅長讀書卻不擅長教書,或許遠達兄可以給些建議。
顧青杳一邊看着這些下船的遣唐使,一邊在心下做着思量,眼前突然遞過來一本文牒。
“顧大人,這上面的人,我要你親自盯着他們的學業。”
顧青杳從楊骎手中接過文牒,翻開看了看,上面五花八門的名字,兩個字三個字四個字的都有,隻是都不怎麼講究,太郎次郎一大堆,洋洋灑灑的,得有四五十号人。
楊骎補充道:“這上面的人都是擇優而選,學成後要回東瀛的幕府擔任要職,因此啟蒙師格外關鍵。”
顧青杳沒再多說什麼,點頭答應下來,這時田澤大人拍了拍手,用東瀛家鄉話呼喚了幾聲,立刻就有一群衣衫相同,腳踩木屐的小光頭們聚攏了過來。顧青杳在心中暗暗歎歎,看來這東瀛水土确實不怎麼養人,人才們一個個長得袖珍玲珑,跟蘿蔔丁似的。小光頭們一排排地站好了,在田澤大人的指揮下齊刷刷地給顧青杳鞠了個躬,瞅這個誠意勁兒真是足足的,伴随着一串咿咿呀呀,在腔不在調的稚嫩童聲,顧青杳才看明白這竟是一群小孩兒。
她扭頭看向田澤大人:“喲,怎麼都是小和尚啊?”
這些要重點培養的人才個個都是十歲左右的稚童,有着黑漆漆的亮眼睛,有的活潑潑,有的羞怯怯,在顧青杳看着他們的同時也在打量觀察着她。
“不是的,顧大人,不是的,”田澤大人立刻湊到跟前來解釋,“都是普通的男孩子,在本國内特地挑選過的,都是最聰明伶俐的才帶來大唐,隻不過是海上路程久,怕他們頭上長虱子,這才把頭發剃了。”
顧青杳實在沒忍住,噗嗤一聲露出一點難得見到的笑意來。她蹲下身去,給這個撣了撣衣衫上的灰塵,捏了一下那個的臉蛋,跟小光頭們咕叽咕叽叨叨了兩句,最後站起來對楊骎說:“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