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陽拜謝澤爾後退下張羅晚飯,趁晚飯之前的空閑時間,澤爾與趙淮安去往書房。林夫人坐在中堂擺弄那副華麗的頭面首飾,林青陽拿着菜單過來給她過目。
她瞟了一眼菜單,回想澤浣的口味喜好,心想女兒類父,這個兒子應該更像“母親”,她說道:“把醬香排骨換成八寶鴨。”
林青陽躬身應諾。
林夫人拿過一對工藝複雜,嵌珠華貴的鬓钗說道:“過去我有很多這樣的飾品。二哥哥書讀得多,難免有些腐儒習氣,總說這些個俗物滂臭,經常訓誡我做人要不汲汲于富貴。大哥哥行商與他全然不一樣,總說富貴險中求也在險中丢,不必克制自己,壓抑物欲。我喜歡打扮,大哥哥從不吝于我的新衣首飾。不管是大哥哥還是二哥哥都是關愛我這個小妹妹的。”
林青陽笑道:“夫人現在也不差首飾絹帛,管家來信說,除充公的貴資陸續歸還而外陛下還有新賞。”
林夫人搖搖頭把鬓钗放回首飾盒說道:“沒有人永遠十八歲。過了如花的年紀才擁有這些首飾來幹什麼?當一個除了炫耀财富再也展示不了其他的老女人嗎?”
林青陽:“時間對于每個女人都是公平的,财富并非如此,且優雅永不過時。比起從未走出過閨閣的女子來說,夫人過去的閱曆與如今的地位讓您魅力永恒。”
林夫人哈哈笑了兩聲:“沒想到你這張小嘴這麼能胡謅!你來我們林家的時,林家風頭正盛。這二十年間你看着我從林三小姐到流放犯再到知州夫人,你知我艱辛。這種起落跌宕的閱曆對于一個女人來講并不值得稱道更非炫耀的資本。這些經曆也隻讓我學會了在你擁有時要做好失去的準備,感情也好,物質也罷,沒有永恒的。”
林青陽:“是,夫人。”她頓了頓又問:“老爺和少爺去書房談事,夫人為何沒一起過去?”
林夫人哼笑了兩聲,心想這位澤爾少爺跟他爹爹一樣,舍不得家中女子出來做事。她笑道:“送完你我的禮物,就該給他姑父送禮了。男人之間多少有些不能叫我聽了的話,由他去吧。”
林青陽颔首告退。
書房,空曠而安靜。一面三折三疊的雲母屏風橫放在屋中,将書房區分出會客與辦公的區域。薄如紙的雲母岩嵌在厚實的烏木框架内,通體呈現出柔霧色,透光不透影,一看便是奢貴之物。這幅雲母屏風是趙淮安從閩浙帶過來的唯一物品。
帝國有兩大經濟動脈,分别是西線陸路商道和東線海運商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兩線貨物吞吐量持平。但自從沙海帝國分裂成十二部落開始,西行商道因沙海戰亂而沒落。東南海運活力驚人,中華三角帆推動了帝國航海技術,帝國官營船隊最遠在瓦倫西亞駐港。
東南海運與西北商路呈現出此消彼長的趨勢,東西兩條商道猶如天秤若不能達成平衡而是長期處于傾斜狀态的話勢必會導緻主體崩塌。為了平衡帝國東西兩域經濟,也為了整體穩定避免滋生内亂,早在結束北疆戰事的同時,監察司就将工作重心放在沙海。時任監察司掌司的林墨謙為配合西拓計劃,拆分處于鼎盛期的林氏海運,部分歸入帝國市舶司、部分給了冰原鳳族微家。
先太子蕭彥北在時與大食聯合王國代表西弗利斯親王密簽兩國通商互貿協定,欲意以東西兩線夾擊沙海。時任帝國監察司掌司林書翰曾一度接近沙海核心區域,沙海平亂有望。然而也就是在這個關鍵時間點太子蕭彥北出于某些私人原因而急功近利,為消除東南士族對京畿皇庭的控制力下令禁海。這道禁海令随着先太子薨逝而結束,時間雖短也有效果,先太子極其擁趸以雷霆之勢實現兩江、燕北駐軍大換防,東南士族之首盧家隕滅。
為肅清東南,持續一年多的血雨腥風極大的刺激了東南沿海的官民,以至于在二十多年之後的現在,大部分東南官民還是堅持認為隻有扼制西行商道,帝國經濟才能仰仗東南海運,繼而給予東南經貿最大的保障與自由。即便曾經在京畿的閣相盧定遠把持朝局,欺蒙幼主。曾經在地方的以盧氏為首的士族集團為獲得更多的财政自主權與募兵治安權,聯合外籍商人不惜以毀掉一座港口城市為代價刺殺私訪江南的太子蕭彥北。
今時的京畿朝堂,東南籍官員占比多。朝堂對平息沙海亂局,打通西行商道的态度消極,甚至暗中掣肘。在蜀州單獨發行鐵币,除了可以利用彙率差吞吸蜀地膏脂而外還能養沙海之亂,最終目的是阻斷西行商道保證帝國海運。
選趙淮安調任蜀州,也是蕭皇與朝堂對峙之下的妥協之選。
在東南官員看來趙淮安本是淮南人士,又任閩浙十年,很容易讓人以為他來蜀隻是走個過場,為入内閣增添資本。沒有人認為趙淮安會推進銅鐵易币這種能得罪東南至京畿一路同僚的倒黴事。
趙淮安在閩浙任上十年,赴蜀除了屏風這件死物而外沒帶一個私募,哪怕是一個師爺,他把自己身上的東南關系摘幹淨了才來蜀。他這麼做很是刻意,讓東南同僚們以為他是在向蕭皇表明态度。沒了門下幕僚,他孤身寥寥赴蜀,能辦成什麼事。誰知道蕭皇在暗地裡派出了監察司,現在又來了位妻侄。
澤爾望着趙淮安書房内的帝國疆域地圖,二十年前燕北駐軍統帥殷茫野遇襲身亡,以至于帝國燕北防務依靠昆都駐北海南線騎兵,帝國失去對燕北的實際掌控權。帝國西北有沙海,西南有吐蕃、南召,還有遊走燕北至北海一線的遊牧部落,狼顧虎視之下的疆域富饒至極卻小如彈丸以至于毫無戰略緩沖地帶,危矣。
趙淮安素好風雅,就算身邊沒個親近的侍從,也要自己動手熏香。回到家中的趙淮安換上了便服,青衫寬敞,廣袖舒展,行走間袍裾逶迤如水波蕩漾,加之娴熟的添香動作讓澤爾想起華夏帝國的四字成語-行雲流水。
澤爾靠坐軟塌,一手枕着身後軟墊,身子微斜頗為随意的姿态。
趙淮安轉身看他說道:“作為你的長輩能給你一個建議嗎?”
澤爾聞言挑眉,稍微端正了下坐姿問道:“什麼建議?!”
趙淮安坐下,為他斟了一杯茶,說道:“在帝國隻有胡姬舞娘才會戴你這種花裡胡哨的眼罩。主事日成而人不知。謀事需隐蔽,低調的人才能做大事。你這樣的打扮太過惹眼。”
澤爾方才的松弛感一瞬而過,下颚緊繃,滿是愠怒。但很快他就在趙淮安似笑非笑的表情中鎮定下來,澤爾知道趙淮安是在試探自己,因别人一句話就發怒的人難以共謀事。可該露的鋒芒也得露,不然不是性子太軟就是才思有限,也不足以共謀事。
澤爾順着趙淮安的話笑着說道:“姑父說的對,可姑父的話隻說了一半。聖人謀之于陰,曰神;成之于陽,曰明。神者隐秘,神乎其神讓人難以琢磨。明者坦蕩,光明磊落。古人是在提醒我們,要實現隐藏于内心的真實目的,就要輔之以坦蕩的手段。所謂陰謀、陽謀相輔相成。比如姑父擢遷蜀州,閩浙同僚都預祝姑父入閣之喜。卻不知姑父心裡隻想推進蜀州易币。蜀州官民隻看到姑父頒布的衆多政令中的銅鐵易币,卻不知你真正的目的是回籠蜀鐵以資軍備,意圖沙海。但要實現掩藏在内心的目的,就得付諸于明面上的手段。我這個侄兒隻是一個想在姑父手底下讨杯羹的行商客,越是打扮另類不靠譜,越是玄乎神乎,越是能讓人相信我除了揩點油而外什麼事都辦不了。”
趙淮安見他敢洩天機,嘴角抽抽一動,隻說了兩個字:“放肆。”
澤爾哈哈一笑,爽朗大方:“姑父,侄兒能遞拜帖進來,就不在乎旁人看我的眼光。我這個眼罩戴了十多年,沒人敢非議。為輔助姑父成事,明線,暗線都派過來了,要是還不成,就說不通了。”
趙淮安咬咬牙關:“你是你爹派來的。”
澤爾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隻說已經和蕭淩寒見過面了。澤爾道:“聽聞前幾任推行銅鐵易币都失敗的原因是因為有人操控銅鐵彙率。”
趙淮安:“蜀州發行鐵币三十年,鐵易鏽蝕,币值貶低影響了彙率。銅鐵易币是陛下賜予蜀民的天恩,不能再讓陛下做虧本買賣!”
澤爾:“可百姓也不願做虧本買賣。”
趙淮安:“所以難以推進。”
其實趙淮安想說的是彙率跌宕隻是能寫進奏折向蕭皇交差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從東南到京畿的官員們都不想讓蜀州貨币與帝國同步。
澤爾:“姑父不如退一步,遠觀此事。銅鐵易币難推進就不推進,蜀民用慣了鐵劵也随他們。陛下的目的是蜀鐵,如果我有辦法回籠鐵币,姑父願意嘗試嗎?”
趙淮安:“若真能收攏外流的鐵币,當然是兩全其美之法。”
澤爾:“那侄兒就要借用蕭大人繳獲的巨額鐵劵。”
趙淮安:“你知道那批鐵劵票值多少嗎?蜀商手上沒有鐵币,再放出這批鐵券意味白嫖蜀民,逼民造反,千刀萬剮!”話音尾聲透着狠戾與決然仿佛下一刻就要下獄問決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行商客。
“如果我去白嫖沙民呢?”澤爾:“具體票值蕭大人已經告知我了,我會拿回對應的鐵币或鐵錠交差。”
趙淮安:“時限呢?”
澤爾:“若是姑父配合侄兒的計劃,應該不超過一年。”
趙淮安:“一年太慢了,你用什麼作擔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