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淩寒走出庫房,見一婦人挎着竹籃沿着田埂走了過來,男子迎了上去在離院子還遠的地方兩人停下腳步。
秋日裡的川西壩子風景最好,雲高天清,陽光穿過層層樹葉灑在兩人身上,疊影斑駁。
兩人說了幾句話,婦人便将竹籃交給男子轉身走了。
男人拎着竹籃返回小院,對澤爾和蕭淩寒朗聲笑道:“中午了,我屋頭人做了菜米粑,二位公子将就吃點嘛。”
澤爾推脫不吃,蕭淩寒像是故意和他作對似的,笑着接過男子遞來的米粑,打開芭蕉葉包裹得外層,裡面是米團。與林争春給他買的葉兒粑不一樣,米粒顆粒分明,不甚細膩的樣子。在澤爾壞笑下,他遲疑的咬上一口,稻米清香充盈齒舌之間。米粑中間有少許餡料,是蕭淩寒叫不出名的幹菜,口感鹹鮮有嚼勁。
蕭淩寒對澤爾說道:“很不錯,你不嘗試一下嗎?”
澤爾搖搖頭,低頭一看鞋面粘了泥,說道:“我去後面溪邊洗鞋。”說罷便走向房後。
蕭淩寒對男子說道:“這是你家嗎?”
“是的,公子。你看周圍都是我家的田地。你看那邊臨溪最遠的田地,全是夏末收了水稻後種下的粟米,都快抽穗了。”
“那你夫人為何從外面回來給你送午餐?”
男子一邊吃一邊答道:“我家種稻本不是蠶戶,我屋頭人織些布也隻是副業。今年官老爺開恩放禁権,我和幾戶蠶戶一起湊錢買了兩本絲榷。又用這兩本絲榷作抵押,找大掌櫃借了銀子,賃了新蠶房添了新蠶具。現在農閑,我屋頭人平日就去蠶房做事,清早帶幾個生米粑過去放在蒸汽鍋上,中午就烘熟了。我今天沒過蠶房去幫忙,她才跑回家給我送飯的。”
蕭淩寒不認為蜀商會放款給這些小散戶維持經營權,因為這樣會稀釋蜀商門的配額,問道:“大掌櫃是誰?”
男子:“鼎彙豐的大掌櫃啊。不是他借錢給我們置辦蠶房,我們隻有把禁権轉手賣出去,好虧嘛。我們幾個從小就熟,他們從小養蠶是熟手,自己搞個蠶房比給大戶幫工強啊。”
蕭淩寒:“我以為你們會找本地商人開辦的鐵劵鋪子借錢。”
男子猛搖腦袋:“他們要押我們田契,利息又要的高,還款追得緊。”
蕭淩寒點點頭,又問道:“你們不怕市舶司不收小散戶的絲嗎?”
男子笑道:“怕啥子喃?官家不收,我們賣給織戶啊,生絲還可以抵田稅。要不是我們沒搶到綢榷不能賣絲綢的話,自己織成綢緞賣價更高,不愁的。新來的大官爺人好啊,把禁権賣給我們,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我家的稻田今年夏收之後,有一半改成了桑田,下個月我們就能賣絲收錢。我打算再買幾畝臨溪荒田,我自己渥肥,養個半年就能種水稻了。但我屋頭人想去鎮上租鋪子賣絲、賣布、賣米!哈哈,她說她不想住鄉壩頭,哈哈,她懂啥子嘛,住進城,你還要給垃圾清運費、夜香運輸費。要買臨大街的房子,每年還要交門庭修繕費。啥子都要交錢,哈不戳戳的。養田的好肥水在集市上要賣好多錢哦,送給夜香郎不說還要給他處理費。哈哈,我們夫妻努把力,争取讓我兒子、女子進城過上倒給錢請人處理肥水的日子。”
此刻的蕭淩寒不再是被動走出奉蓮殿的修士,二十年修身養性并沒有磨平他心中的尚武棱角。這一刻因為這個普通農家男子對于生活的期許,激發出了蕭淩寒作為帝國皇室和未來儲君的責任感。
男子見他吃完米粑吃說道:“你再吃一個米粑嘛,我屋頭人炒的幹豇豆肉渣陷,吃起好香嘛!”
蕭淩寒笑了笑,蜀音有自己獨特的腔調,不像京畿話那般擲地铿锵,也不像吳語那般婉轉溫柔。蜀人說話就像一粒粒炒熟的豌豆,落在銅盤時發出的聲響,清晰、幹脆又利落。他婉拒男子好意和洗好鞋的澤爾告辭離開,再走在田埂,蕭淩寒看見遠處的粟田。田埂兩邊野生薏苡叢長至半人高,零星抽穗。
蕭淩寒很高興,連帶放下了些對澤爾以及鼎彙豐的偏見。
兩人再度返回簇橋鎮上,在一家小飯館裡點了簡餐。蠶市延至中午人已經少了很多,賣稻種、菜種的小農商早已收攤,賣糞肥、魚磷、骨粉的攤販還在售賣,商販身邊還疊放着不少竹簍,竹簍裡面是雞鴨鵝之類的家禽,邊撲扇翅膀邊叫喚,溏稀拉絲的排洩物順着竹簍流了一地。
這一切,就在與小飯館僅半牆之隔的街道上,不管從眼觀,鼻嗅還是耳聞,都在抑制食欲。小木桌上的餐食也簡樸至極,蕭淩寒放下筷子對澤爾說道:“還不如在老鄉家裡吃個粑粑,至少風景還行。”
“吃個粑粑~”澤爾學着蕭淩寒想要模仿卻又學不太像的西南口音取笑他,旋即用标準的當地土話說道:“你一天到黑跟到我屁股後頭轉,當真沒事情幹了嗎?”
蕭淩寒驚訝:“怎麼可能?才半天時間,你就學會方言發音了?”
澤爾雙手抱胸,頗為得意:“遺傳優勢,我想小春也該有些語言天賦吧。”
蕭淩寒悠悠呼了口氣,他還真把林争春給忘了,在和她假扮夫妻那會兒,她的京畿口音無可挑剔。沒有京畿貴女們标準至嚴苛的官話發音與刻闆用詞,更多的是京畿周邊的俏皮随意,十分符合蕭淩寒這個末流京商的妻子人設。
再想到林書翰在任翰林學士之時,自學西域十二種語言,編撰漢番、番番互譯速查寶典至今仍是鴻胪寺外使标配。就更不必說那位仙人國師了,還不知道澤爾和林争春有多少隐藏技能呢!
一時而起的嫉妒和羨慕在蕭淩寒幻想自己的孩子那刻煙消雲散。要是自己的孩子也有那麼點仙神血脈,不也齊活了嗎。
這希望嘛,永遠在田間地頭、在孩子的身上。可遺憾多過實現,稻谷抽穗不灌漿,孩子奮力争取的與父母期許的背道而馳。
希望生于無,破于有。
暗地自嗨的蕭大人抑制不住面部肌肉,笑得跟個傻子似的。
澤爾冷睨着窗外,對着一桌簡餐也沒有動筷,兩人就這樣幹坐着。期間小二過來伺候,被澤爾一粒碎銀打發走了。午後,街道又熱鬧起來,趕集的農人少了,來往的商旅多了。背着貨物的矮腳馬一匹跟着一匹穿行在狹窄的青石闆路上,編成辮子的馬尾像顆球垂在馬屁股上,上挂鈴铛叮鈴鈴的響。手持皮鞭的押貨人帶着鬥笠披着蓑衣,裸露在外的皮膚曬得黝黑,不知是露水還是汗水的薄霧覆在緊實的肌肉上,油亮亮的泛着熒光。
蕭淩寒委實坐不住了,饒是他從小修行習慣打坐。一個結界堪堪而起屏蔽外界視聽,蕭淩寒不耐煩地皺眉問道:“你究竟在等誰?”
澤爾:“大掌櫃牽線幫我聯系了一支馬隊,我的人已經從西面過來等在沙海了。我要以行商客的身份帶一支商隊穿越昌都,進入沙海把貨物交接給大食商隊,這樣才不會讓沙民懷疑我。”
蕭淩寒:“值得費那麼大周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