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給兩人營造出舒适的交談氣氛,馬車始終沿着護城河内環線慢行。夕陽西沉,光線逐漸暗淡,車夫在車廂前檐各挂了一盞銅燈。光影昏暗,車廂裡始終萦繞着股幽蘭暗香,襯着風飛霜那雙大眼越發水霧迷蒙。
蕭淩寒将搭在衣袖上的手帕甩在木幾上,他瘋了才會給風飛霜洗手帕,他對風飛霜說道:“你就打算這麼一直跟我兜圈子嗎?”
風飛霜見那張手帕就跟見自己一樣,在蕭淩寒心裡沒一丁點分量。讓她困惑不已的是蕭淩寒為何在進成都府的最後一個關口堵她的汲物庵,更不清楚蕭淩寒手裡還捏着她哪些把柄。她面露無奈,攤開手說道:“我都把自己的老底交代給你了,汲物庵是我的買賣,沒了它我吃什麼?不然你娶我啊,你讓我當世子妃,享帝國爵祿,我就不用那麼辛苦賺錢了!”
蕭淩寒徹底被她打敗了,一口不順氣從鼻翼哼出:“風飛霜,要想當帝國世子妃首先得口不讕言。所謂食君之祿的條件更是要把君放在首位。”他整理了下衣袍下擺,堪堪起身,說道:“你說你插手不了巫修之事,可你遠在成都府卻能得到妖胎和雲嶺微晶。你是我母妃的族妹,是我的小姨媽。我的确不方便逮你,但你護不全跟你做事的人。今天就此為止,人言可畏!你這馬車要是再繞幾圈,我可真說不清楚非得回奉蓮殿閉關不可。告辭!”
見他态度決然有言語威脅,風飛霜心裡更沒譜,她撲倒在軟座上,擡手拉着他的衣袖說道:“阿寒先不要走,你再聽我說幾句話,就幾句話。”
蕭淩寒聞言,又轉身坐下。風飛霜說道:“雪線下移已經持續五十餘年了,燕北雪季越早越長,北疆草場早已成為渺無人煙的雪域,故而對帝國來說就算燕北防守空虛也不足為患。我們南召也一樣,山域冰封之下的生計是越發艱難。”
蕭淩寒以為她怕失去汲物庵,遂道:“隻要你們合法經營,我不會幹涉你在蜀州的活動。但販妖不行,妖力如瘴,肉體凡胎承受不了。”
風飛霜急道:“南召如此,吐蕃亦然!吐蕃人也想另辟福地,木雅已經不是木雅人的木雅了。再讓吐蕃東進就冒犯帝國了!”
蕭淩寒想起飄蕩在木雅草場上的吐蕃旗幟,曾經的木雅出現過一個短暫的小王朝,算是蕭帝國與吐蕃的緩沖地帶,但随着小冰川氣候蔓延,木雅王朝在吐蕃持續圍攻下瓦解。蕭淩寒盯着風飛霜的眼眸變得冷酷又銳利:“所以,你想說什麼?!”
風飛霜:“不要趕我走,也不要動我的人。阿寒,讓南召山民感受到帝國的善意,讓吐蕃使者接觸他們的時候更多的考慮南召與帝國之間的利益。”
蕭淩寒冷笑着說道:“嚴寒氣候讓雪域人口銳減,讓昔日一統的吐蕃王朝分崩離析。吐蕃流民能侵占木雅草場,就能侵占南召雲嶺,南召山民與吐蕃使者接觸的時候應該考慮自身的利益。帝國不會侵占南召山民的領地,吐蕃人不一定。”
風飛霜:“帝國真的不忌憚吐蕃嗎?吐蕃北與沙海相連,南與南召相接。三域地形如同彎弓,而帝國富庶地恰巧在這把彎弓的射程之内。”
蕭淩寒嗤笑了下,起身之際擡手扼住風飛霜的下巴把人半拖起來,盯着她那雙水霧迷蒙自帶魅惑的眼眸說道:“帝國與南召曾修百年之好,不必借吐蕃這個借口強調南召對帝國的重要性。你們來蜀州就老老實實地做正經生意!帝國自會回饋善意與慷慨,要是想搞其他的我一定會讓你們見識什麼是真正的雷霆之怒。你們還有地方遷都嗎?”
蕭淩寒丢下這句話,也丢下風飛霜,沒等馬車挺穩,就跳了下去。
風飛霜狠狠地拍了下木幾,馬車加速行進。曾經南召首府魏城與帝國湖州相隔不遠,彼時遠嫁蕭帝國的風氏皇後謀殺丈夫蕭帝未遂,湖州守軍借演練之名夜襲魏城,魏城百姓以玉碎之決心引水淹城。後,南召遷都新魏城,帝國湖州曾一度接管舊魏城,後又退讓,遂成為兩方共管的中間地帶。南召遷都就是南召風氏的恥辱,風飛霜知蕭淩寒說這件事是真打算不認她這個親戚了。
内環線人流熙攘,街燈昏暗,臨街的店鋪卻是燈火通明。成都府不僅僅是邊防重地還是貿易樞紐,與帝國重要州府一樣不施行宵禁,自由又繁華。
一直跟着馬車的門人走了上來,還未靠近蕭淩寒就聞到其身上的陌生暗香,他問道:“她怎麼說?”
蕭淩寒注視漸行漸遠的馬車說道:“她說她開汲物庵隻是為了賺錢。”
門人不置可否,礙于風飛霜身份,不再接話。
蕭淩寒冷笑連連:“能讓巫修出山做事的理由有很多,但絕不可能是錢。”他轉身往回走,門人追問道:“那汲物庵怎麼辦!”
“汲物庵參與蜀商聯絡,若真是想些搞錢的散修也就罷了。背後既然有南召風氏,就必須想辦法端了。”蕭淩寒猛然止步,想到葉闌珊,對門人說道:“你快走一步回華陽衙司,叫門人攔下時府丫環葉闌珊報喪。她是風飛霜的人,不能讓她再接觸時爾梅。也不能讓她留在時府,萬一人跑了我沒法跟時爾梅交代。她是風飛霜的人,索性讓她來我身邊伺候,不惡心死風飛霜才怪!”
“是!”門人簡潔的應了聲就閃進人群。
風飛霜的馬車還在前行,車夫再度放緩速度,車身平穩至極。風飛霜微閉雙眼,竭力複盤蕭淩寒來蜀之後自己的行事,她确認自己沒有行差踏錯暴露汲物庵。她搖響了車鈴,馬車穩穩停了下來。她向車夫說道:“你先回去,我去辦點事。”
車夫沒有答話,而是對着竹篾隔斷向她點了點頭。她又道:“讓家裡人把那幾筐羊胎放進冰窖保存,不必送出城外了。”
車夫再度點了點頭。
簇橋鎮
澤爾在小飯館裡坐到了日落黃昏也沒等到商隊。他站起身,隔窗看到賣家禽的婆孫也在收拾攤子,今日生意不好,帶出來的雞鴨多數還在。小孫兒衣不蔽體,腳上連雙鞋都沒穿,手裡握着根啃殘了的黃瓜。澤爾沒看見有誰給他們送飯,也沒見老人家買飯食。澤爾讓小二打包了未動的餐食,走出小店的時候放在攤販闆車上,騎馬離開小鎮。
郊外沒有路燈,天似乎黑得更快。冷月之下,皆是寒蟬凄切的景象。
澤爾坐在馬背上,涼風吹來,拂低生在道路兩旁田地裡的莊稼,窸窸窣窣的脆響。他叫不出這些植物的名稱,卻能聞到夾雜谷物的枝葉清香。忽而,道路前方出現個騎馬人身影,人影高大,馬影健碩。澤爾警覺,确定身後無人尾随,雙腿夾緊馬肚,不緩不慢地靠近那人。
待離近了,他才看清那人盤辮,一串燦黃色圓形流珠飾品綴在發尾垂于耳際,穿了身繡着祥雲紋與忍冬青紋飾的長袍,腰間一條五彩編織寶帶,腰帶上并未佩戴任何刀器。
那人也在打量澤爾,從蕾絲眼罩上也已判斷出他就是下一程續要接洽的大食商人。等再近了些,澤爾才看清那人闊額高鼻,雙眸深邃,粗看一眼竟有幾分阿古丹的面相。
“你就是大食商人,哈迪納依?”那人一開口便是行走在沙海的大食商客慣用語,混合了回鹘語和吐火羅語兩種語序與用詞。
澤爾點了點頭,用吐蕃語道:“你就是丹增?”
兩人初步試探通過,但澤爾并不打算更進一步談話,他用标準的吐火羅語對他說道:“你沒能在約定時間出現在約定地點,不管什麼原因,我不會與你合作。”
丹增跨馬攔下澤爾去路,用吐蕃語說道:“州府關卡臨時檢查,攔了一路商隊等在官道。我不想湊熱鬧所以等他們散了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