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麻衣道人微微挺直背脊,說道:“你一個人帶着一隻鬼來此,是為何意!”
蕭淩寒略微低頭,為了收集獅子猙的氣息,他用了縛靈袋,本以為還要耗費修靈扼制骨球。卻不曾想到這顆骨球很是聽話的跟在他身邊,像他豢養的寵物。蕭淩寒說道:“你就是為總商們化解封魂咒的道醫,峨眉峰上的道醫?是你的靈寵獅子猙剝了總商們的腦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那人哼笑反問,滿是不屑。“我不過是一個瘋癫道人,養了一條哈巴狗。”麻衣道人堪堪回頭,看到蕭淩寒一身青紫道袍更是毫不客氣地笑出了聲,待他笑罷,又問道:“想一百年前,龍池魔氣溢出侵襲東海沿岸。帝國東海四郡淪為煉獄,頃刻間屍山血海。彼時,出手滌蕩魔氣拯救東海四郡人族百姓的諸神列仙位尊至極,從各地宗門趕去東海應援的人間修士何其之多,更不必說冒死勤王的人族将士們,個個都是英雄好漢。再看看如今的你身邊,隻有一隻小鬼追随,真是一世不如一世。”
蕭淩寒聽不懂麻衣道人的話,隻道他是在諷刺自己無人可用,遇事還要親自扮演仙長愚弄百姓。他道:“昔時東海四郡之殇源于魔氣侵襲,破壞力大,人力不可企及。神域出手相助也是在救他們自己。如今九州之内,零星妖物作祟,監察司十二門完全有能力處理。”
麻衣道士聽罷瞪其一眼,冷笑着說道:“啐,喝了黃湯忘記往世的蠢貨,連我在罵什麼都聽不懂!”說罷,他轉過身繼續看着打鼾休眠的獅子猙,繼續說道:“扶不起的阿鬥,不知道神尊殿下怎會看中你這坨爛泥,因為你打亂了所有人的計劃。連累我的獅子猙隻能屈居于狗形,淨吃些難以消化的下等貨。”
蕭淩寒聽罷隻覺眉心之上,額間發沉,靈樞隐隐作痛。他以為這個麻衣道人在亂他心魂,急走兩步繞到那道人面前,厲聲喝問:“你在這兒胡言亂語什麼?!你們神族還敢操控人間?蜀州總商們的死又是你們搗的鬼,你們想在蜀地搞什麼事?我沒有按照你們的預期誅殺蜀商,所以我是爛泥、是阿鬥。隻可惜,現在的奉蓮殿是真正的人間道場,人間再無神使。”
“哈哈哈…”麻衣道人雙手撐膝,仰天大嘯,喉頭聳動間頸筋膜像樹根一樣一抽一抽。待他笑夠了,再度投向蕭淩寒的眼神中透着陰鸷與狠戾。酣睡中的哈巴狗感知到了主人氣場有變,不安的扭動了下身體,加快消化速度以至于打了一個嗝。
河道彙流之處,天然聚陰之地,獅子猙突增的能量值引來新一輪陰陽對沖,一時間,河風驟聚,霧霭深重,天色漸沉。
麻衣道人堪堪起身,衣袍翻飛間,可看到他瘦骨嶙峋的身形。
“人間道場?再無神使?何其狂妄!何其忤逆!你不過是走過幾世輪回,喝罷幾次黃湯,就真把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給忘了?你和你的姓氏所承接的累世榮光,都是神的選擇與給予。神域遠遁,神族下界,人世間誰都可以狂悖到不敬神明,唯獨你不配!”
蕭氏皇族承天授箓、承襲帝位的背後的确是昔時神族的選擇,以至于蕭淩寒無力反駁他的話。可作為一個連世子頭銜都沒有的末流皇族來講,蕭淩寒并沒有在家族榮光裡紙醉金迷過,所以他不認同他必須得向神族低頭。
他說道:“此一時彼一時,雖然我的先祖曾受神恩,但曆代蕭皇殚精竭慮并沒有辜負天下子民。不管過去還是現在,你們下界就要遵守下界的規矩。”
“哈哈哈!”麻衣道人想到自己曾經遵守的神域紀律條例就是個笑話,面對蕭淩寒這個喝了孟婆湯被封前世記憶的可憐魂魄更是無處發招。他冷笑道:“那你倒是說說看,我這個瘋癫道人犯什麼天條了?”
蕭淩寒指着那條哈巴狗說道:“你的靈寵食了活人腦髓,天條也好,人律也罷,它得受死,你得受罰!”
麻衣道人略微揮動了下拂塵,升起一個小型結界替自己遮擋狂風。他昂頭看了看結界之外,水霧與河風的走勢,笑道:“我的靈寵在神域之時,吃的是龍肝鳳髓。那幾個人是被雲嶺山珍、仙草養出來的肉糜,在我眼裡不是人,是勉強能喂養靈寵的食物。哈哈,你看看你所在的世界,不都是你吃他,他吃你的世道嗎!”
“颠倒黑白、混淆視聽!”蕭淩寒手印起,一個攻擊陣就要沖撞結界,前一刻還在酣睡的哈巴狗露出了猙獰外相,一聲怒吼震碎了攻擊陣。龐然身軀不需跳躍,隻是略微擡爪就能把蕭淩寒壓在身下。河泥軟爛,獅子猙幾乎沒有用力就将蕭淩寒摁進淤泥。
麻衣道人走近他,揚了揚拂塵,獅子猙便又縮回身量變成了隻哈巴狗。
麻衣道人居高臨下俯視蕭淩寒說道:“你知道死這個字是怎麼寫的嗎?”
“什麼意思?你敢殺我?”蕭淩寒越是掙紮,陷得越深。
麻衣道人呵呵調笑兩聲:“殺你幹什麼?殺了你不過是再給你個或許能翻盤的機會,即便你注定再次失敗。我問你,你知道死這個字的寫法嗎?”不等蕭淩寒回答,又繼續說道:“當第一個破天機、以圖案方式表達萬物的人族出現之時,關于天的秘密就注定會被破解。所以,對于神域的遠遁我并不意外。可你知道死字最開始是怎麼畫的嗎,是一個人跪泣一具剃除肉的骸骨。肉去哪裡了?祭天之後,為人所食。大荒時代的天是什麼,天是神域,是一艘巨艦,巨艦需要人祭嗎?選做祭天的人不是一般的人,靈慧聰智的人中之人才是獻給神的禮物,祭天之後,衆人分食。”
麻衣道人蹲在蕭淩寒身邊,伸手拍拍他的臉頰,笑道:“你知道我想對你說什麼嗎?”
蕭淩寒蹙眉微愣,道人笑道:“大荒時代的人族不過是打着祭天的旗号,蠶食魂魄值優者。生活在大荒的一代神汲取魂魄顆粒,追随一代神的人族進食禁锢魂魄顆粒的軀體。一個人從軀體到魂魄,都被同類剝食幹淨,僅剩一具殘骨。你們也一樣,你們是神選的皇族,不管你們如何否認都洗不掉法統神授的烙印。神域遠遁,神族下界之後于你們而言隻會是災難。新秩序會把舊秩序的代表狠狠踩在腳下,會拿你們這脈神使之族歃血祭天。隻有這樣才會打碎舊時信仰,收泛民為擁趸。所以,下界之内,任誰都可以蔑視神族,唯獨你們這群姓蕭的不可以否定我們。非但不能否定,你們還得繼續與我們合作。”
蕭淩寒從愣怔中清醒過來,顧不得鑽入口鼻的細沙淤泥,無所顧忌的扯破臉諷笑道:“怎麼,你們現在開始懼怕下界清算了?昔時為汲取地心能量,你們釋放魔氣,從妖界覆沒開始陸續殘害下界生靈。現在神域遠遁,你們再無避世之所,你們不得不與昔日最看不上眼的生靈一起生活。更悲哀的是,經曆多輪魔禍,地星能量枯竭、人間修門凋零,加之神域沒了,再也無修仙之輩會追随你們。哈哈…飛升不過是登上巨艦的一張船票,隻可惜,母星人沒帶走你們。時至今日,你們還在想如何建立一套新模式來馴化人族。哈哈哈,真是可悲至極,可悲至極!你們跟我們有什麼不一樣,都是接受母星改造之後的萬靈,唯一的區别不過是你們的肌體遺存了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大荒能量!等這些能量什麼時候耗盡,你們就得什麼時候下幽冥。跟我們一樣喝黃湯、封靈樞,大腦空空的重生為人。”他說得咬牙切齒,他好像隐忍了好多年,他好像曾經做過一個被無形操控的提線木偶、一個傀儡皇帝。
麻衣道人眸孔收縮了一瞬,他站起身,擡腳踩在蕭淩寒胸口,冷漠地說道:“我不會讓你去幽冥,但我可以讓你真真切切地感受死亡。此地陰風彙集,屏蔽所有能量,等你師父或友人發現異常再驗算坐标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是個活死人了。讓魂魄吞噬魂魄,讓你消散歸于虛無。截斷你的因果,讓你再無輪回,讓你永遠走不出自我交替的悲劇!”道人陰鸷而語,手中拂塵化為顆粒,重新聚攏成一柄寒芒刺目的長劍。
蕭淩寒知道他想把自己摁進地底,封印自己,讓蟲蟻啃食自己的軀體,讓怨靈吞噬自己的魂魄顆粒。他凝神靜氣,調動所有修靈以阻擋長劍之擊。卻未曾料到,率先沖向那柄寒劍的是一直跟在身邊的拘魂骨。
那顆圓溜溜骨球迎着劍光沖了上去,兩者相觸的瞬間,陰風乍起,小小灘島被黑雲遮掩。半空之下傳來一道聲音:“陛下不必妄自菲薄,我等心甘情願追随身先士卒的陛下。曾經的皇城之禍與東海之殇皆是神族主謀,絕非陛下之過。公道在天地、在人心,萬望陛下勿受妖言所惑,千萬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