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道人恻恻陰笑，他揚了揚廣袖，那隻哈巴狗搖着尾巴跳進他懷裡。他抱着狗往後退了步，目光始終追逐劍光。滑潤如玉的拘魂骨非同一般，取至大荒時代第一代神的額間靈樞骨，其聚攏魂魄顆粒的法力堪比幽冥拘魂石。骨球在碰觸劍芒的一刻，陰風驟急，江水翻湧。河岸上早已沒了人迹，三河之水受陰氣吸引湧向這座河心孤島，被另一股純陽之氣阻礙，前浪未落覆水又來，圍着孤島形成了一圈水牆。

黑色淤泥吞噬掉了蕭淩寒的身軀，他受麻衣道人壓制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着骨球受劍氣沖擊，魂魄顆粒如熒光外溢。孤島之下的冤魂厲鬼瘋狂沖擊陰陽的界線，不惜耗損自我的魂魄值妄圖将蕭淩寒拖入陰冷煉獄。在兩相外力撕扯下，蕭淩寒額間發沉，靈樞為保護軀體調動機能釋放魂魄顆粒至十二命門與他所剩不多的靈修融合。靈樞開啟的一刻，蕭淩寒眼前出現了他所未見的熟悉場景。

東海四郡之首的吳郡繁榮璀璨，在他自罪遜位又成功複辟之後的數年平叛裡，他始終不忍将戰場推至江南。

南北融合勢在必行，江南不攻自破，他帶着帝王之軍渡江進入吳郡受降。

惠山之下，曠野之上，他終于讓神域新扶持的皇族代替者，向他跪呈降書。他終于摘下了蕭氏子弟的緊箍咒，他的太子終于不用再像他的父皇那樣被神族以上界學習之名困在山河畫軸之中模拟一生，才有資格成為人間帝皇。殊不知在經曆被人設計的命運之後，走下畫軸的隻會是一具行屍走肉，一個沒有生機的傀儡木偶。

他終于能帶着追随他的将士返回京畿故園，然而從東海外溢而來的魔氣頃刻吞噬東海四郡，人間塗炭了多少次，紀年翻轉了多少回，神域不會在乎下界生靈的幾番生死，神域隻在乎下界生靈是否恭順。

魔禍之後，曠野積累的屍山之高堪比惠山，浸入泥土的屍血深達數尺。數萬将士沒有死在戰場卻因魔氣侵染而自相殘殺，他不顧神人反對堅持為數萬将士安魂。卻因虛假星運數據而誤接幽冥，導緻各地宗門趕來東海救援的修士又損失殆盡。

水牆之上的天空被暗黑色的氣旋遮擋，就跟陰陽兩界相連時，盤旋在惠山曠野上的黑雲一樣。蕭淩寒頹然一滞，他好像一直在圖強卻又一直在慘敗。淤泥淹沒他的臉龐，吞噬他的五識。瀕臨死亡狀态讓蕭淩寒自省，他反思如果從一開始他就選擇順服而非反抗是不是不會帶來那麼多的死亡。

蕭淩寒雙眸收縮了一瞬，忽而看見在那黑雲之上，一團白光徐徐展開覆蓋黑暗。

一個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陛下，你可知當初在幻靈宮學院之時，我時常站在樹下看你們踢蹴鞠。陛下雖為凡子，在一衆神裔仙嗣之中的表現卻并不遜色。若陛下問我何以傾慕，是為不服、不遜、不低頭。”

展翼如華蓋，羽落如絲絮。

蕭淩寒的心被狠狠地擰了一下，曾經有一位仙人為救他落羽，他卻毫不知情，他甚至把對仙人的感情錯投他人。

骨球沖擊掉劍光，四分五裂，拘在其間的魂魄顆粒四散飛揚，時而聚攏時而消散，飄蕩在外圍的顆粒被風水吞噬，每消一點，魂魄值便降低一分。

麻衣道人見罷，略微擡眼，瞟着那團堪堪掙紮的魂魄顆粒獰笑道：“凡人啊，如浮遊一般，脆弱又短暫的生靈，如何鬥得過神族。當人都鬥不過更何況隻是個鬼！”

淤泥中的蕭淩寒聽見了他的話，也看見失去拘魂石正被天地化散中的魂魄，在他腳下與身後不知又有多少厲鬼怨魂。他抽出青玉笛吹奏出了冥音渡魂曲，笛聲一出，如箭破長空，橫掃陰雲。随着笛音驟急，三河流水加速流向孤島，水牆越積越高，在天空彙攏形成水幕蒼穹。

水幕蒼穹之下，散落的碎骨重新拼湊成一顆完整體，魂魄顆粒向其聚攏。

麻衣道人卻已是兇目猙獰，懷中的獅子猙也在陰氣能量驟升的時刻露出本相，刨土掘地想要挖出蕭淩寒。

“你在幹什麼？”麻衣道人受不了從四方聚攏在此的遊鬼之氣，飛身離地，懸浮半空沖着刨爛的孤島厲聲喝問。

身入陰域的蕭淩寒并不理會他，他手中的青玉笛與昔時神域神器青玉阮本是一對，同屬司音門神器。他用青玉笛吹奏幽冥神曲，法力倍增，輕而易舉的構建渡魂路。蜀地河流如蛛網密織，地殼之下的暗河依托河道而生，是渡魂之路，謂之冥河。這些殘缺的魂魄沒有支撐到進入冥河的能量，隻能依附在河床之下與暗河之上的狹窄空間，争取在能量化盡之前等一個進入幽冥的機會。

好多好多年前，神友仙侶勸告蕭皇說那惠山之下的魂魄都是殘缺的，這些顆粒都是應該化散天地造化衆生的能量，沒有必要淨寐安魂。就算集人間修門之力勉強搭建起引陰渡魂路，送它們去幽冥，也隻能入煉獄無法往生。可就算過了百餘年，情況再現，他還是會選擇為這些殘魂淨寐，即便不能立即往生，也要送它們到一個有希望的地方。哪怕入煉獄厮殺也比晃蕩人間被邪修煉化強。

三河之水洶湧湍急，水牆增厚，穹隆覆蓋範圍已然逼近河岸，水流彙集在穹隆頂點再撚成水柱繼而飛流直下沖擊孤島，地層轟然坍塌，獅子猙躲避不及墜入深淵。藏聚在河床之下的魂魄顆粒依托這股流水之力穿透地殼進入幽冥境。

水勢滂湃，如排山倒海、大趨之勢，無法阻擋。落水铿锵，生息永恒，哪怕是最微末的殘魂顆粒也能凝聚出激蕩的樂章。

麻衣道人早已在水柱傾瀉的那刻退至河岸，人群聚攏圍觀，水幕蒼穹已經随着地陷而坍塌，昔日的河心孤島成了一個巨大的水流漩渦。

“哎呀，這是怎麼了？整片小渚洲都被淹沒了，這到底是漲水了還是地塌了？”

“剛才水已沒過河堤，很快又退了回去。啧啧，無雨水漲，無震地陷，真是奇怪啊。”

“我剛才見那水幕中，暗影綽綽，似有妖獸作祟！想必是有高人在降魔！”

麻衣道人的道袍在剛才退出水牆時濕透，水氣很快化成蒸汽騰騰散開，道袍轉瞬間複幹。衆人啧啧稱奇，以為是這位老道在施法擒妖。

麻衣道人懸在泥濘的河泥上，盯着那趨于平緩的漩渦，他雙目虛眯，嘴角抽動。一百餘年前為在惠山舉行淨寐安魂儀式，人間修士們依據觀星數據推算卦位。卻未曾料到神域未掩蓋地星軸傾而投影了虛假星空，以至于過去千年人間的觀星數據都是錯的。殊不知，這樣的誤打誤撞推算出的卦位連接幽冥。留守人間的神族太子無邪與其同伴反應超快，在惠山之上的二重天升起屏蔽結界，掩藏整個陣法。以至于他們這些高居神域的諸神列仙不能窺見這個全新空間陣法的全貌，後來，無邪等去往幽冥又将這個空間陣法作為禮物獻給幽冥神君。如今麻衣道人見蕭淩寒能驅動空間陣，更加确信人族已經抛棄神族選擇幽冥。

麻衣道人猛然轉身，冷目峻容，肅殺氣場讓周圍看客紛紛退避讓道。

這位神族遺民壽歲萬年，從大荒時期一路看到人族紀年。大荒時代是蠻神時代，人族用他們的軀體和魂魄供養大荒衆神，直到無名神辟幽冥境，大荒衆神終因失去魂魄供養而被神域神族替代成為下界萬民的信仰歸宿。如今，神域遠遁，再無飛升之說。人族的魂魄在累世輪回中淬煉繼而強大，世世都喝孟婆湯的人族也早已忘記神族是如何幫助他們戰勝大荒蠻神。時至今日，麻衣道人才略微明白，地星靈力枯竭不是神族沒落的根源，被慵慵凡子遺忘才是。

麻衣道人雖知蕭淩寒所說沒錯，等他耗完舊時能量也與常人無異，可他還是不甘心，哪怕再無神域可居，他也不能跟人族一樣去幽冥排号。

麻衣道人氣得對空揮拳，跳腳自語：“我怎麼能是人？我永遠都不會是個人！”

離開神域，沒了能量供養的軀體已經出現了鈍化反應，他已經很久沒進入過自己的冥識境，他清楚自己正在緩慢類人。他想要抱個大腿，不說成為帝國國師，哪怕能進入奉蓮殿清修也好，卻又拉不下面子。他自以為能借蜀地商禍露個臉，讓蕭淩寒見識到自己的厲害，能對他禮賢一番，讓他混個編制。他越想越氣，指着河心漩渦繼續罵道：“你優柔寡斷，我幫你處理了幾個該死之人。你不感激我就算了，毀我拂塵，還害我的狗！我的狗沒了，誰來陪我？！你賠我的拂塵，你賠我的狗！背信棄義的混蛋！”

他不解氣，撿起一顆河石朝江心扔去，咣當一聲，激起丁點漣漪。麻衣道人的舉動引得圍觀者競相效仿，無數顆石子落入河中，咣當咣當的聲音此起彼伏。其中不乏有人一邊扔一邊學他跳腳罵着：“砸死你們這些個邪祟…叫你們為非作歹，把你們砸成爛泥！”

麻衣道士哈了一聲，心想終于找到自己不想為人的理由了。他甩甩衣袖，畏懼冥司上界匆匆離開河道。

漩渦下，蕭淩寒站在地層縫隙冷冷地盯着懸浮在面前的骨球。

從頭砸下的水流與石棱發出像元夕爆竹聲一樣的響動，蕭淩寒不得不扯着嗓子對骨球嚷道：“這條引陰路維持不了太久，你上路吧。”

骨球沒有理他，轉動了個圈，似在搖頭。

蕭淩寒深吸了口氣，竭力壓抑快要燃爆的情緒：“你是個完整的魂魄，寄居他人之骨會耗損你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