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夫子搖搖頭,笑道:“山地之中,安家子平均壽命最短。銀莊放貸給山民,山民就不會找土司借錢,土司府就難以補充新的安家子。你們不同意蜀商在此放貸,州府就叫停放貸,到現在甚至撤了大部分銀莊。可為什麼我教山民學習他們自己的文字也不行?”
曲多夏坐到他身邊,一邊替他收拾殘缺畫架,一邊說道:“山地有一句俗語叫人一旦長了腦子就沒了膽子。二十年前,州府想要在月城、渡口兩地設置安防營,為什麼最終你們的士兵沒走進普斯羅火甚至撤走了先遣武官?”
對于一件真實發生過的事件,作為民間自由人的陳夫子不能挑破矛盾根源又不能表現出主觀立場,因為這些根本不重要。就像曲多夏将昔日舊皇城的神巫争法颠倒反轉說成是人族抗天,把受害者說成加害者的目的就是要陳夫子反駁,一旦給出觀點以及支持這個觀點的論據,也就等于在曲多夏面前自爆身份。
陳夫子:“你們的惹科都是好戰士,可以不死不休地戰鬥到最後一刻。可展示武力的目的一是為了威懾來犯之敵,二是為了消耗敵國國力,無論還有什麼别的目的都不是讓戰士去送死。然而我們之間互市未斷,貿易密切,也不涉及土地問題,說到底不是敵對關系。二十年前的沖突,與我們無關,完全是你們内部的事。當時死了多少惹科,你們在消耗你們自己。”
曲多夏哼笑兩聲,山頂寒冷,月色撩人,風攬月身體不好不能受涼,他不想他弟弟在山頂幹出點什麼事傷害到風攬月。他想要速戰速決,索性說道:“在你們的地方志裡描述普斯羅火為群山嵯峨,四季涼寒,所以你們叫普斯羅火為涼山。可比起西面更高寒的山地,我們大涼州府也算宜居之地。你們帝國人來此為了經商,吐蕃人來此就是為了搶地。中原聖人教我們用饅頭代替人牲,吐蕃蠻人逼着我們重啟血祭。不是我們不知道血祭消耗山民,而是因為戰勝野蠻的隻能是更加野蠻!你們研究兵法、精良兵器甚至賦予戰争以仁德的意義,其的目的不就是想推人上戰場嗎!可戰争就是戰争,是以殺戮為手段威懾敵人的野蠻行為。哪怕敵人出現在你空手的時候,就算咬骨嚼肉也要把他弄死,這才是真正的戰士。什麼樣的人才是一個惹科?他們要看見敵人、同袍斷頸噴血不腿軟、要聽見骨折肉裂不膽寒、要聞到血腥糜臭不嘔吐,這樣的人才能是惹科。如何才能把一個人變成一個惹科?你們有你們的辦法,我們有我們的辦法!如果你們站在普斯羅火面對渾身挂滿人骨頭的吐蕃兵,你們也隻能用我們的辦法。不管這種辦法是野蠻的,還是文明的,隻要管用就行。你們要在此推行王道,首先要保證你們的王朝永昌,可你們王朝之更疊可比之花樹之盛衰。我們才蒸上饅頭就被你們抛下獨自面對吐蕃了。你們人人有學習文字的機會,你們都是有腦子的聰明人,你們都知道去博一條學而優則仕的康莊大道,你們把緻君堯舜上奉為讀書人畢生追尋的大道。可有誰能保證所有讀書的人都在求大道而非苟利益?你們窮其一生追尋人生的意義,你們把精力消耗在詩詞歌賦、人間美物上面,你們舍不得死。二十年前的那場沖突把你們吓得屁滾尿流,想不到還能吸引你這樣的人過來。你裝什麼了,就算你不承認,我們也知道過去十多年裡你轉山為的是什麼。可有什麼用了,山地多歧路,就算你描摹出每一顆石頭的形态,也找不出一條永遠不消失的道路。你們的商隊,運糧隊能穿越群山抵達兩城但你們的軍隊永遠不可能,我們被你們抛棄過,我們不能再依賴你們的軍隊安防護衛普斯羅火。”在帝國之前的南北朝時期,中原自顧不暇,吐蕃入侵普斯羅火,這段時期是普斯羅火的至暗之時,就算反抗成功也遺留下了諸如割爛安家子腳底闆的惡習。曲多夏說罷又戲谑一句:“其實要放你們軍隊進來也不是不可以,前提是你們用你們的王道教化完所有的野蠻。到那時,我們普斯羅火的兒女也能人人有書讀,人人求大道!”
陳夫子嗤笑了聲,閉了閉眼。誠如曲多夏所說,帝國精銳已經超過三十年沒有經曆過一場真正的戰争。過去神域魔化柔然兵懲罰背叛神域的人間帝國,帝國凡兵無力抵抗,也隻雇傭南召巫兵北上作戰。而導緻如今帝國在大涼州府有名無實的管轄,也正是源于這場被京畿文人群噴為南人北上國之殇的北疆之戰。論口嗨,誰的嘴都能硬到嚼石,可正要讓他們見識到戰争的真相,别說嘴了,連腿都會軟爛成面條。
陳夫子道:“我一個教書匠,平生所求無非是将所知向學生們傾囊相授,你的弟弟也是我的學生,他的畫功是值得你靜下心去欣賞的。”
曲多夏:“一個畫匠會使用比例尺?會用勾高、上股、北行數據去測算河寬幾何、山高幾何?你過去十多年轉山哪裡是在畫山地風物,你在搜集山川數據,想堪輿帝國的大涼州府啊。”
陳夫子:“你的弟弟算力不錯,沒忍住教了他點東西。你能從他那點細枝末節看出些名堂也算本事。”
曲多夏:“我們也有堪輿術。你們把大祭司的職能細分了,帝國欽天監設立司空一職專事輿繪。”
陳夫子呵呵笑的有些尬:“我就說我們其實是一脈的同胞,我們之間應該消除臆想出來的誤會。說不定在上古時期,我們的先祖都在吃一個鍋裡的飯。”
曲多夏:“可你們改良了測繪工具,改進了計算方法。”
陳夫子繼續尬笑,用曲多夏的話自我揶揄道:“要不說我們窮其一生都想做些有意義的事呢。過去曆任司空大人們不就是閑着沒事的時候改良個工具,精确下算法什麼的嘛。”
曲多夏見他挪了下屁股,坐的離門近了些,他嗤笑道:“你怕什麼,你們不是有句話叫好漢做事好漢當嗎。”
堪輿繪圖不管在什麼時代,什麼地域都是一件敏感事。更何況,如今帝國欽天監司南都要在樞密院司軍處挂職,要以軍用為目的制定輿繪計劃。陳夫子說道:“我好歹是你弟弟的師父,我可是把師門機要内核都教給他了。雖然知識點散碎了些,但憑他的聰明才智一定能融會貫通出一套更簡練、實用的輿圖方法。”
曲多夏不屑的輕哼了聲,對于如今的山地來說沒有人力物力支持堪輿,或許曾經山地可以,但那已經是太過久遠的上古時代了。他諷道::“你也大方,你們中原修門看重師門傳承,他算是你哪種學生?”
陳夫子一聽他想跟自己攀關系,旋即知道自己性命無虞,急道:“當然是親授弟子,親近到可以在我死後護棺歸鄉的那種。”
曲多夏琢磨他的話,問道:“你還真不避谶,你不打算回家了。”
陳夫子擺了擺手說道:“人生無常,松弛無量。我把人生中最好的年華丢在這兒了,這樣的我回家又能幹什麼了。”
曲多夏虛眯了下雙眼,揶揄道:“你丢在這兒的怕不是最好的年華,而是最放不下的女人吧。”
陳夫子聞言臉色微變,闆着臉冷聲道:“這是我們第二次交談,我們的關系也沒那麼親近。”
曲多夏:“又不怕死了?”
陳夫子:“我當然怕死!怎麼不怕呢?你都說了人一旦長了腦子就丢了膽子,我承認我沒膽。”
曲多夏正色道:“不,你怕死不是沒膽,是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沒辦完。我佩服你。”
陳夫子無語:“你怎麼說都對。”
曲多夏:“讓我瞻仰下你的大作。”
陳夫子雙手一攤,指着堆在角落裡的畫說道:“請便。”
曲多夏深吸了口氣,壓制愠怒,說道:“我看你這些畫幹什麼,我要看你繪制的堪輿圖。”
陳夫子坦言:“我隻負責實際測量,計算比例。這裡條件有限,最後應該在成都府完成繪制成冊。”
他在說成都府的時候停頓了下,被曲多夏捕捉到破綻,詢問道:“在成都哪處官衙繪制地圖?該不會是華陽軍備處吧。”
陳夫子哈哈:“這我就不知道了。”
曲多夏:“如果你不想讓我幫你回憶清楚的話,那麼用你最近一次的數據繪制一幅地圖給我看看。”
陳夫子當然不能畫,堪輿數據尚可以賬目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回成都。但他要是畫一張地圖可就是能拿捏他的把柄了,帝國雖然設立大涼州府,可九大土司中有人親近吐蕃,二十年前的那場沖突根源便在此。吉番府雖然求親木勒府,可陳夫子不清楚曲多夏的态度,他能猜到華陽軍備處,就難保證他不拿地圖做文章再在山地掀起波瀾挑動山民内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