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畫室内,光線在兩人沉默中逐漸暗淡下來。陳夫子起身在書桌抽屜裡一陣翻找,拿出根燈芯浸在蠟油中,擦火點燃替換掉那根燃燒殆盡的燈芯,房間煥然一亮。
曲多夏:“夜裡寒涼,這間房漏風不保溫,你為什麼不讓阿木給你挖個火塘?”
陳夫子說道:“阿木提了幾次,教室和我卧室都是他挖的火塘。可這間房不行,怕串出火星子燒了畫,就沒讓他弄。”
曲多夏望了眼堆放在陰影裡的畫作,笑道:“陳夫子轉山多少年了?”
陳夫子:“滿打滿算十六年了。”
曲多夏:“十六年的畫作成果都在這裡?”
陳夫子:“不不,這裡隻是近六個月裡畫的。之前許多年畫的山地風景和人物肖像多半送給對應土司府或部族寨子,另一些則送去讓家人保存。”
曲多夏揚了揚嘴角,似笑非笑。“陳夫子在雅州還有家人?”
陳夫子:“雅州宅院朽舊,隻有一個看門老仆人。”
曲多夏:“家人都不在雅州?”
陳夫子指腹摩挲着殘缺的畫架,喟歎:“都離開雅州很多年了,雅州沒有我的家人。”
曲多夏:“所以你過去十多年的畫作都送到哪裡去了?”
陳夫子放空手,端坐直視曲多夏說道:“你調查我?”
曲多夏:“也談不上調查。當年在山洞與陳夫子交談後,我很好奇,問過大祭司什麼樣的人可以進入帝國圖書館暢覽群書。大祭司說在帝國沒有人有這個資格,就算是昔時帝國的德賢太子也親口說過連他自己都沒有這個資格。”
“德賢太子?!”陳夫子雙眸收縮了一瞬,那是當今聖上仙遊時期帝國的攝政者,雖然執政時間短暫但建樹頗多,其中一項便是開啟帝國疆域堪輿繪冊,堪輿區域包括帝國實際控制海域與外藩屬國。也正是因此,昔時以擅長司南之術和計裡畫方的蜀派修門-雅州陳家才北上入京,參與此項宏偉計劃直至今時今日。
陳夫子雙眸中氤氲出迷蒙水氣,他薄唇半開,微微抖動,顫了半晌才說道:“先太子谥号德賢,是一位德賢兼備的仁人君子。你的老師何其有幸,能參見聖顔。”
曲多夏哼笑了聲說道:“不不,她坦言這場奇遇于其舊年遊曆帝國,機緣巧合之下進入一場隐秘卻奢華的盛宴,窺見聖顔。”
陳夫子微微昂頭,呵呵一笑,他不清楚神秘的山地大祭司是何方神聖,好在他的使命完成,就算至此殉難也是從了他心中的大道。他沒牽挂自然也不畏懼,他知道曲多夏來意不善但不知道曲多夏知道多少事,他打算給他點刺激,讓他自爆底牌。陳夫子笑道:“這都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你别老提雅州。阿月不一定想去雅州生活,我怕你剃頭挑子一頭熱。而且你作為家族長子尚未娶妻,卻先讓自己弟弟取妻還親自給他們挑選新居、操辦婚禮。你居心何在,你不會想要按照山族傳統讓阿月當你們兄弟的共妻吧!”
果然,曲多夏被激怒了,他一手扼住陳夫子幹細的脖頸将人拖至近前,呼啦啦聲響,修到一半的畫架被身體碾壓徹底爛了。曲多夏怒視着這個枯萎的男人,惡聲道:“你以為我是窮到隻能和兄弟共穿一條褲子的烏斯奴隸嗎?風攬月有一半漢人血還有個漢人保爹,她隻能嫁給我弟弟。而我要成為下一任大祭司。我讓我弟弟帶着她去過她想要的生活不好嗎?二十年前我們趕走了一波人,你緊跟着來到了渡口。為什麼你們這麼固執,到底是什麼事讓你們非辦不可。”
陳夫子嗤笑反問:“七年前的你可沒這麼暴躁,你告訴我是什麼讓你變了性情?”
曲多夏:“那是因為我長大了,能分辨謊言也會因欺騙而憤怒。你說你們通過變革脫胎換骨,可實際上你們根本就沒有改變過。你們棄用刻畫符号是因為神不再滿足你們的貪婪。你們曾經用一座城的百姓去殺死一個神明,而這個神明一直守護着人間。”
曲多夏手上施力,卻并未見陳夫子氣竭難受。
陳夫子目光變得柔和且堅定,他盯着曲多夏那雙依舊清澈的眼睛笑道:“你自己去分辨貪婪者到底是誰。我們信奉大道,我們終其一生去參悟。不管能不能參悟,大道始終都在,無需誰人代言。”
曲多夏抽笑了下,一手拿起一根木棍狠狠劈在靠在牆壁半朽垮的畫架,啪嚓的巨響之後,他沖着門外厲聲呵斥道:“你們太狂妄,我可以以神之名殺了你。”
鬧出這樣的響動,門外面的大漢想要進屋被潛入小院的司神使糾纏住。以一敵衆的大漢沒幾回合落了下風,繼而被司神使制服。曲多夏丢開陳夫子打開房門,對司神使們說道:“他是木勒府的人,不要傷害他。把人綁了,好手好腳地丢給木勒家的少爺,讓他去處置這條亂跑的野狗。”
一個司神使正要用鐵錘砸斷大漢的手腳關節,聽他這樣說當即收手将人用繩子捆了。再看房間裡狼藉一地,瘦削的漢人夫子趴倒在地,身體微顫很是痛苦,俨然一副刑訊逼供失控的場景。
司神使沒料到曲多夏出手這麼狠,其中一人問他道:“你還要跟他談嗎?還是連他一塊兒綁了丢給木勒府處置?”
曲多夏在心裡暗罵其蠢笨,側身讓開條路,對那人說道:“這位漢夫子是在大涼州府領了執照教書的先生,跟木勒府有什麼關系?現在才開始談還沒有結果,當然要繼續談話,不然你來談!”
司神使後退幾步說道:“我可沒這個本事。你注意點,不要把人弄死了,弄死的話就是你自己的事跟我們司神團沒關系。我帶着木勒家的人去外面等你消息。”其餘幾位司神使都不想淌渾水,為了撇清幹系,司神使們不約而同選擇退出小院。
等閑雜人等都走幹淨了,小院也重新被霧氣籠罩。曲多夏關上門,陳夫子也顫巍巍地爬起身重新坐好。
曲多夏直言道:“土司們不喜歡你在渡口教山民識字,你不能繼續開辦學堂,等開春你就離開渡口。”
陳夫子:“帝國州府司招募差吏不識字怎麼行。”
曲多夏:“你可以教漢人識漢字,但不能教山民認識、書寫爨文 ”
陳夫子:“為什麼不能?”
曲多夏:“不要明知故問,原因你知道的。你們二十年前讓開設在月城、渡口的蜀商銀莊貸款給山民導緻土司聯合反對,現在你又教他們學習書寫爨文,這些都是有悖山地規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