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裡安·霍從沒想過自己會有直面戰争的這一天。
陰森的地下洞穴中回蕩着激烈的炮火聲,不時有劇烈的震動透過土壤傳遞至地表。
德裡安來不及低頭,就看見同族在他面前炸開,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
第三軍毫無征兆的朝漫遊者發動半人馬座星區的所有權争奪戰。
針對星區管理蟲和駐守半人馬座的校級以上軍雌的清繳行動,在正式宣戰前就悄然展開。
吸收大量藍色恒星的塵埃和氣體所形成的塵埃帶,在星艦鋪天蓋地的密集炮火洗禮下被染紅。
星區争奪戰,和軍團換位戰一樣血腥殘酷。
無蟲能夠質疑高等軍團的鐵血手段,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戰敗者死。
顫抖的大地,仿佛被熾熱的鐵錘重重砸擊。
最堅固的防空洞,也無法抵擋那天罰般的磁能炮火。當炮火穿透洞頂,瞬間的高溫與壓力讓防空洞内的空氣瞬間燃燒,士兵們在無情的火海中痛苦掙紮,在磁能炮的咆哮中化為灰燼。
生命在瘟疫的陰影下顫抖,毒氣摧毀蟲族DNA的最基本構造。
機甲尖刀營的刀翅蜓族如幽靈般穿梭在戰場上,機甲如同銀色的利劍,劃破長空,斬斷一切阻擋。
全副武裝的黑刺蜂步兵,在機甲的炮火掩護下開始打掃戰場。
重新站在索倫家族城堡的大門口,路德維希的腿像是被釘住一樣呆立在原地。
腳下潮濕黏膩,來不及清理幹淨的血水浸透土地。
拎在左手的孵化箱,蟲卵活潑的滾來滾去,白色的外殼隐隐從内部出現裂紋。
“急性子的小蟲患。”我摘下手套,牽住路德維希的右手。
大門在我們面前緩緩打開,發出沉悶的響聲。
城堡内部一片狼藉,索倫家昔日的輝煌早已不複存在。
蟲卵的裂紋越來越大,一個紅發小腦袋頂開殼,睜開金燦燦的雙眸。
路德維希目不轉睛地看着剛剛孵化出來的幼崽。
溫暖的橙紅在昏暗的城堡内部顯得格外耀眼,金色的眼睛閃爍着好奇與生機。它的小身體在空氣中微微顫抖,對新世界充滿了好奇和期待。
“看,這就是我們的未來。”我輕聲說。
不到一個月的小蟲患已經開始滿地亂爬,此刻正攀着我的膝蓋試圖往上爬。
有的蟲,臉上面無表情的正襟危坐參加視頻會議。
其實心裡在想,是先打尤利西斯的屁股教訓一頓,還是直接拎起來扔到他雄父懷裡。
稍一分神,小蟲患就成功竄上來,拽住我的羽須口齒不清:“PAPA~”
主持調停會議的第一軍總長,已經從辛迪.埃蒙換成位處事圓滑,慣于和稀泥的首都盟蟲。
對于意外闖入鏡頭的幼崽顯得很包容。
“看起來很有活力的樣子,曼諾茨總長,長得很像你。”
我微笑颔首,揪住尤利西斯的後頸把他從我身上撕下來,路德維希雙手抄起他的腋下接過去。
“尤利,不可以調皮。”路德維希輕聲說道,同時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小屁股。
尤利西斯咯咯笑着,在他懷裡扭動,似乎并不在意雄父的警告。
代表漫遊者列席會議的伊文斯.埃蒙分支長,看着鏡頭裡曾經的姻親兄弟。
他舅舅辛迪.埃蒙的雄主,卡林.艾維雫.羅蘭唯一的子嗣,曼諾茨.羅蘭。
被熬斷直系血脈的恨,被奪走半人馬座星區所有權的憤怒,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在他的心中不斷升騰。
我現在所面對的,是漫遊者提出的,第三軍沒有按照軍□□法律報備審批星區争奪戰,要求第一軍團和首都盟裁定星區争奪戰結果無效。
“2000年軍團換位戰的審批都隻需要3個小時就通過,第三軍在星區争奪戰前2小時就提交了申請,”我好整以暇的支起下巴,“漫遊者怎麼不去指控第一軍官僚主義延誤戰機。”
事實上,我鑽了不同星區間存在時差的空子。
故意把星區争奪戰的申請,從我自己的駐地星軍務辦公室發送,當第一軍團收到申請,開始按正常流程審批時,戰局已定。
伊文斯.埃蒙目光陰沉的盯着屏幕裡的我,“曼諾茨總長,在你眼裡,是不是隻要程序合法,公正就可以被無視。”
我搖了搖頭,“公正,是由實力來決定的。伊文斯.埃蒙分支長,你應該明白這一點。”
戰争,本就是殘酷的。
“你所謂的實力,就是通過卑劣手段竊取他蟲的勝利果實嗎?”伊文斯.埃蒙的語氣充滿了憤怒和不滿。
勝利才是最重要的,更何況當初,漫遊者手中的半人馬座星區管理權也是因為異獸潮汐才得到的。
“好了,”第一軍總長歎了口氣,“曼諾茨總長,伊文斯分支長,我們現在是在尋找解決争端,而不是追究過去的責任。”
軍團曆史上已經記錄下半人馬座星區争奪戰的結果,會議的焦點集中在戰俘引渡和滞留在戰區的漫遊者家屬撤離,重中之重是定居或在此遊學的高等閣下。
接下來的談判進行得并不順利,我和伊文斯.埃蒙在戰俘問題上持有着截然不同的立場。
最終達成了妥協:漫遊者支付巨額的贖金換回被扣押的校級以上軍官,而第三軍開放阿爾法星系的1顆高等宜居星接受政治避難。
高等閣下的撤離工作則被單獨拿出來讨論。
會議結束,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緊繃的軍服腰身,尤利西斯伏在雄父肩頭睡得香甜。
德裡安·霍走出高等宜居星貝塔星的海關大廳時,依舊覺得心有餘悸。
穿過熙熙攘攘的星際港口,各色蟲族在這裡交彙,形成了一幅繁忙景象。
黑刺蜂的尖嘯哨鳴音似乎還盤旋在耳畔呼嘯,避難所裡肆無忌憚粘過來,惡意宛如實質的視線。
值得慶幸的是,第三軍的付費護衛服務相當可靠。
帶隊的叫荻秋,惜字如金。
私蟲護衛任務,執行外勤的軍雌多半是高敏捷善隐匿的影螳。
如果不是有荻秋,他很難安全地離開那個恐怖的地方。
為了保障安全與舒适,貝塔星南區近郊劃撥出一片住宅區,作為胡蜂族的政治避難安置點。
德裡安·霍坐在柔軟的沙發上,深吸了一口氣。
他閉上眼睛,試圖将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從腦海中抹去。
以曼諾茨·羅蘭為研究對象的社會與行為心理學論文,大概是沒法完成了。
恢複了星網鍊接,智腦環不斷有新消息彈出的提示音。
他輕歎一聲,決定先給家裡報個平安。
掃了一眼智腦環上的消息,他點開了一條來自他的導師的消息,導師詢問他關于論文的進展情況。德裡安豫了一下,然後誠實地回複說因為最近的事件,他無法繼續進行研究,可能需要一些時間來調整。
導師很快就回複了,表示理解并鼓勵他好好休息,調整心态。
仆從不敢打擾閣下,輕手輕腳地給他準備餐具。
由于戰後航道管制,專供高等閣下的特産資源無法運送進半人馬座星區。
銀質托盤上隻有鮮榨果汁、吐司、煎蛋、培根和蔬菜沙拉。
這已經比營養劑好千萬倍了,德裡安食不知味的吃着。
他微微側頭,目光在荻秋身上稍作停留。
身着藏藍色制式軍服的軍雌,脖頸處看不到佩戴抑制環的痕迹。
好像直接問不太合适,有點職場X騷擾的嫌疑。
他将智腦環的操作界面,切換到娛樂模式,點進某個匿名論壇。
搜索關鍵字“第三軍/抑制環”,從跳出來置頂的帖子裡找到了答案。
第三軍内部大力推行内置式阻流器,尤其是曼諾茨總長直屬的軍團。
有别于雌蟲傳統的抑制環,長效的内置式阻流器可以持續起效半年,而軍團輪崗最多三個月就會返回駐地。
據說由于沒有反複注射抑制劑所導緻的針孔瘢痕結節,第三軍軍雌普遍脖頸線條流暢優美,皮膚光滑緊實很受閣下青睐,大幅提升了婚育率。
出于對同族的傾斜扶持,羅蘭家族名下的撫育醫院對螳螂族申領凍精,購買營養膏都有對應的減免優惠政策。
加上戰鬥種的顯性遺傳特性,經過多年的發展,第三軍有近七成的兵力由螳螂族構成。
退出搜索,論壇首頁飄紅着奇奇怪怪的八卦貼。
【鋼鐵直男竟是戀父狂魔?】
【關于半人馬座星區所有權的曆史分析】
【818索倫家族的衰落與崛起】
【我又相信愛情了】
德裡安·霍并不是一個喜歡八卦的蟲,但對于這些帖子背後所反映的星區政治和社會動态,他卻有着濃厚的興趣。
這些帖子标題看起來都很勁爆,而論壇超管沒有跳出來删帖鎖ID,足以窺見後台管理層的意思。
嗅覺靈敏善于捕風捉影,是軍媒家族的一貫行事風格。
論壇熱帖中的内容,充斥着大量不着邊際的猜想。
某些純屬無稽之談,扯淡至極。
當然也有某些猜測非常接近事實。
雖然這些分析充滿了主觀臆斷和惡意揣測,但德裡安不得不承認,其中确實有些内容并非空穴來風。
就比如說誤入會議鏡頭的尤利西斯,長相确實酷似曼諾茨·羅蘭的雄父卡林·艾維雫·羅蘭。
這讓貓眼和首都盟的某些家族心裡直犯嘀咕,那可是位毀譽參半的狠蟲。
德裡安·霍一目十行浏覽着,這些帖子雖然看似八卦,但實際上都是政治鬥争的暗流在湧動。
各方勢力都在傳遞出他們的立場和意圖,試圖影響操控公衆的輿論。
而曼諾茨的雄主路德維希·馮·索倫一路随軍征戰,也并非如熱帖描述的純粹戀愛腦。
真愛烙印可能确實是一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為了保護他們的頭生子。
按照族群血系連坐制法令,戰敗方的蟲卵将被砸毀,以儆效尤。
戰甲内沒有設置重力減壓艙的空間,路德維希用磁力手铐将自己和孵化箱鎖在曼諾茨機甲駕駛艙副駕駛的座椅上。
在連續高強度的黑洞折疊跳躍下,由于壓力變化,類似氮的麻醉作用使他意識逐漸模糊,開始出現幻覺。
恍惚間,路德維希好像回到了索倫家族城堡被奪權者闖入打砸的至暗時刻。
那個時候他剛滿4歲,已經能記事了。
他記得很清楚,雄父抱着來不及孵化的蟲卵,縱身從高塔跳下。
“路德維希,你要堅強。你要成為那個能夠保護自己所愛之蟲的雄蟲。不要像我一樣···”
家族護衛和姗姗來遲的雄保法庭,将年幼的他送上貓眼星。
路德維希曾無數次的想,為什麼雄父不能勇敢一點。
哪怕當年再多堅持半天時間,就能得到救援帶着蟲卵撤離。
現在,路德維希似乎理解了。
在那種境地下,選擇死亡也許是一種解脫。
但···他不能讓恐懼和絕望侵蝕自己的内心,下意識地單手将孵化箱抱得更緊,騰出另一隻手摸索着給自己紮治療針。忍受着大腦水腫導緻的劇烈惡心,吞咽下軍制營養濃縮劑維持體力。
蟲卵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緒波動,滾動撞擊着孵化箱内壁,仿佛在安慰路德維希。
半人馬座星區争奪戰的全面勝利,毫無疑問是尤利西斯最棒的生日禮物。
貝塔星南區近郊住宅區
荻秋和交接換班的軍雌打了個手勢,側身撤出房間。
此次私蟲護衛任務的書面報告,他打算在返回駐地前先寫一部分。
對于雇主自以為隐蔽的目光,他早已習慣了面對,無論是出于好奇、還是别的什麼,都與他無關。戰術面罩下嘴唇抿得很緊,神情淡漠。
外界隻知道第三軍使用内置式阻流器,取代傳統抑制環。
外界不知道的是,執行私蟲護衛任務的軍雌,會額外加裝金屬延長線,将孕腔固定在肋骨附近,杜絕意外出現熱期。
這點和第四軍摘除孕腔的物理閹割不同,完全保留了軍雌退役後飼育後代的能力。
身為第三軍的一員,荻秋早已将自己的感情和私欲剝離,隻餘下對任務的貫徹執行和對紀律的忠誠遵守。
他回到休息室,在智腦環上調出虛拟鍵盤,準備開始撰寫報告。
···私蟲護衛任務完成,全程未出現任何疏漏。期間,遭遇半人馬座星區争奪戰···雇主對戰争表現出一定程度的恐懼和不安,需要後續關注。
他停頓了一下,手指在鍵盤上輕輕滑動,删除了最後的幾行字。
總有些事情,是無法預料的,也是無法控制的。
德裡安·霍仍舊對自己未完成的論文耿耿于懷。
他想,也許可以從荻秋身上入手,從側面去了解曼諾茨總長在第三軍軍雌心中的形象。
事與願違,荻秋完成了述職報告後就被征調回家族駐地,二者至此再無任何交集。
蟲族軍雌在入伍時,都會進行基因回溯排查,确定血系圖譜。
荻秋的雌父所申請的凍精,來自萊伊缇·羅蘭。
以血緣為紐帶,為尤利西斯打造的私蟲衛隊,悄無聲息地組建完成。
德裡安·霍在圖書館的角落裡,對着屏幕上的論文草稿歎了口氣。
他凝視着那空白的部分,因為無法找到适當的切入點而永遠未能完成。
作為最先追随那位閣下的種族,胡蜂族的發展一躍千裡。
當初嘲笑西奧多甘心淪為鷹犬爪牙的蟲,腸子早就悔青了。
曆史沒有後悔藥可吃。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胡蜂族在那位閣下的庇護下,一日千裡,越飛越高,越飛越遠。他們的悔恨,就像一把無形的鎖鍊,将他們牢牢地束縛在原地,無法掙脫。
血緣,是蟲族最牢不可破的紐帶之一。強大到足以跨越時間和空間的隔閡,将胡蜂族緊緊地凝聚在一起。
半人馬座星區阿爾法星索倫家族城堡
哄睡了小蟲患,路德維希輕手輕腳地掩上門。
回到主卧,曼諾茨依靠在靠枕上還在處理文件,并未回頭。
“還剩一點,處理完就睡。”
他手指在虛拟鍵盤上飛快移動,銀藍的電子光在他眼底流轉,屏幕的光影照在他側臉,輪廓鋒利分明。
“嗯。”
路德維希拿起床頭沒看完的書,掀開被子偎倚彼此。
書頁翻動的聲音在靜谧的夜被放大,曼諾茨對着一屏幕的電子數據,唇角微勾。
“你真的不會跳舞?”他停下工作,沒頭沒腦問向愛侶。
路德維希合上沒怎麼看的書頁:“按照社交禮儀,你當時應該接口說教我跳舞。”
他頗為嗔怪的抱怨着,手在被子下摟住曼諾茨粗了一圈的腰際。
“難怪星網上都說你是鐵血直男,不解風情。”
嘉年華舞會上通常是跳華爾茲,前進後退加旋轉,舞步簡單。
就算真的不會跳舞,這也是跟着曲調增加彼此對視表示親近的機會,鮮少有軍雌會直接拒絕。
曼諾茨在虛拟屏幕上飛快敲下最後一條指令,處理完手頭的事務。
橫在腰際的手還在作怪,按在肋骨間的武裝肌來回磨蹭。
“别亂動,”曼諾茨傾身湊近,嘴唇幾乎貼在路德維希的鼻尖上,羽須起立,耳朵泛紅,“你想和弗羅迪打個招呼?”
“PAPA!”響亮的奶音清繳暧昧旖旎。
像炮彈一樣沖過來的尤利西斯,毛茸茸的橙紅色小腦袋鑽進被窩,手腳并用賴到雌父厚實的胸口。
新生的幼崽本能的尋求庇佑,拱起肉乎乎的後背,橙紅泛着金色金屬光澤的尾勾甩得飛快,劈頭蓋臉抽向雄父。
PAPA是我哒,搶PAPA,壞。
不疼,路德維希按住不安分的蟲患,不得不打消了深入探望的計劃。
弗羅迪(Fradi),曼諾茨和路德維希的次子,半個月後剖出,放入孵化箱靜待破殼。
不滿1歲的尤利西斯嚎啕大哭,搶PAPA的又多了一個蟲!
當時聽到路德維希說他不會跳舞時,我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卻搞不懂為什麼。
一曲結束,我與他道别,轉身去找雄父。
他立在長桌邊,用銀匙小口小口地吃着冰淇淋。
我走過去,拿走他手裡的銀匙:“吃太多了,會肚子疼。”
雄父沒說什麼,順從地讓我拿走。
我舀了一勺冰淇淋,喂到他嘴邊:“嘗嘗味道就好。”
雄父張開嘴,含住冰淇淋,細細地品了一會兒,說道:“太甜了。”
“知道您還吃這麼多。”
我放下勺子,用紙巾幫他擦掉嘴角的奶油。
雄父握住我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曼諾,去找個伴吧。”
我愣住,蹙起眉:“雄父,您怎麼了?”
他語氣裡帶着幾分慵懶,“沒什麼。”
雄父收回視線,輕輕笑了笑:“隻是覺得,你一直在我身邊,似乎不太好。”
“有什麼不好的?”
我不明白:“難道雄父不喜歡我陪着您嗎?”
“當然喜歡。”
雄父反握住我的手,将我的手包裹在掌心:“隻是,曼諾需要自己的生活。”
“我現在的生活,就是陪着雄父。”
雄父沒再說話,目光落在我臉上,久久沒有移開。
晚風微涼,嘉年華的狂歡還在繼續。
正值壯年中期的雄父猝然離世,雌父最後一次展開蝶翼,飛向死亡。
“明明,是我先遇到你。”斐蘭度叔叔迎着海風站了很久。
夢醒了,曼諾茨眼睛有些酸澀。
枕邊路德維希睡得很沉,呼吸均勻綿長。
何其有幸,得遇吾卿,年歲并進。
能說會道的東天弓座軍媒家族,無法割舍對高階血脈的渴求。偏偏立場又不怎麼堅定,試圖在漫遊者和第三軍之間找到平衡點,左右逢源。
新仇舊恨,注定曼諾茨統轄的第三軍和漫遊者之間摩擦不斷。
年長閣下的登門拜訪,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拒之門外。
深紫色的長發,鬓染白霜。
曼諾茨聽雌父提過,遠而避之的親族兄弟,糟糕透頂的前半生苦難來源之一。
傑克差點被家族當做出身名貴的高等種仆從,送去貓眼服侍親族兄弟。
記得雌父的話裡滿是憎惡,缺少姓氏與家族的支撐,讓他與雄父的結合處處受阻舉步維艱。
曼諾茨凝視着遠道而來的年長閣下,他臉上帶着柔和包容的笑容,仿佛一切過往的恩怨都已煙消雲散。
“不知閣下此次來訪,有何貴幹?”曼諾茨的語氣平淡。
年長閣下似乎并不在意曼諾茨的态度,溫和的目光在曼諾茨身上流轉:“家族的紛争确實給我們帶來了許多不必要的痛苦和困擾,在廣袤星海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星區争奪戰後的視頻會議,記錄官正是出自禦三家。
連續兩代沒有高等種後裔誕生,即将從高等家族序列跌落,軍媒家族終于急了。
高等B級,沒冠以有姓氏的旁系私生子傑克,與那位癫狂的閣下飼育出高等A+的曼諾茨.羅蘭。
牽手高等B級路德維希閣下,不到一年時間就連續孵化兩枚蟲卵更是讓軍媒家族心頭火熱。
“曼諾茨總長,我必須承認家族曾經犯下了許多錯誤,對待你們并不公正。”年長閣下的聲音柔和而誠懇,“但現在,我們願意彌補過往,為你提供一切支持,建立更緊密的聯系。”
假如,能有枚蟲卵冠以軍媒家族的姓氏···
曼諾茨眉頭微皺,出于禮貌,他還是耐着性子聽了下去。
軍媒家族之所以會如此看重他,完全是因為他的血脈和他的蟲卵。然而,他對軍媒家族并沒有太多的歸屬感,他的成長和經曆都與他們無關。
他已經不再是需要庇護和指引的蟲患。
路德維希察覺到愛侶情緒不太對勁,安撫的握曼諾茨他的手。
“承諾并非輕易可以許下的。”他端起在貓眼多年培養出的矜持,圓滑地開始繞圈子。
“當然,我們理解這需要時間考慮。”年長閣下微笑着點頭,他也并不急于僅憑隻言片語就打動對方。
曼諾茨對于雄父和雌父之間的關系始終感到困惑。
他從未真正了解過雄父。
從曼諾茨破殼而出的那一天起,血液中的火焰,燃燒着他的靈魂,推動着他不斷前行。
狙擊子彈尖嘯的破空聲編織成搖籃曲。
他們說,在等級制度森嚴的蟲族社會,不被祝福的結合,出身嘉年華就是原罪。
所謂的高等家族,總是以血統純正為借口,排斥和打壓那些不被他們認可的存在。
半血的狂歡節私生子們如同棋盤上的棋子,被家族的主支和繼承者們随意擺布。他們的一生,就是一部充滿了悲劇和無奈的史詩。
他們的忠誠,如同夜空中的流星,短暫而璀璨,卻又充滿了不确定性。
他們就像是家族中的影子,永遠隐藏在幕後,無聲無息地執行着主家的命令。
尊敬,如同風中的燭火,搖曳不定,随時可能被風吹滅。
他們被訓練成最鋒利的刀,最聽話的犬,為家族的利益不惜一切。
信任,如同沙灘上的城堡,看似堅固,卻在一瞬間被海浪沖毀。
半血的狂歡節私生子,不過是權力遊戲中的籌碼,随時可以被丢棄。
曼諾茨對此嗤之以鼻。
軍媒家族的低頭,來得太遲了。
假如當年,在雌父最需要家族支持的時候,同樣的承諾意義就完全不一樣。
年長閣下歎息着起身告辭。
曼諾茨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心中卻是冷笑連連。
高等家族,他們的承諾和支持,永遠都隻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礎之上。
2020年奧圖文的畢業典禮,雄父沒能按照約定趕來。
說不失落是假的。
經過雌父和斐蘭度叔叔所講述的過往,經過了大量的修飾和美化。
曆經千百年自然演化,蟲患天生懂得趨利避害。
在海景度假星度過的時光,毫無疑問是十分惬意的。
雄父的精神狀态,肉眼可見的在好轉。
眉舒目展的···回光返照。
強效修複藥劑,本質上是用激素催生自體細胞加快分裂疊代,從而達到治療機體損傷的目的。
這種治療方法是把雙刃劍,閣下和他的醫療官對此心知肚明。
被瞞住的隻有曼諾茨。
在羅蘭家族城堡某處走廊盡頭的房間裡,懸挂着羅蘭家族曆任家主的畫像。
他們的眼中都閃爍着同樣的光芒——那是對家族、對權力、對榮耀的執着追求。
曼諾茨站在最後一副畫像前,落款的名字是卡林.羅蘭。
在西區官網上的個蟲資料隻有寥寥幾句。
Orchid Mantis 族,高等A級,變異嵌合體。
畢業于斯克特軍校,成年後從盟外星系返回貓眼,後任職于禮儀官管理總署。
生于1961年,卒于2046年。
和雄父一模一樣的臉,但又不是他。
輕輕撫摸着畫像的邊框,涼意透過指尖傳入心底。
曾經使用過的第二予名,被徹底抹消。
就好像,他從不曾真實存在過一樣。
對于初次與老師的邂逅,路德維希的記憶已然模糊,難以追溯。
老師并不是負責教導他的禮儀官,也沒有常駐貓眼。
然而,路德維希堅信老師對他的态度獨特且非凡。
這聽起來,似乎有些一廂情願。
在雲端之上衣食無憂,但缺乏親族照看的幼崽,僅有的仆從亦未能盡心照料。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孤獨地成長着。
有很長一段時間,路德維希閉上眼,就會看到視線内一片血紅。
那是雄父和還未破殼的弟弟,留給他最後的記憶。
是什麼樣的機緣巧合,讓老師将他從藏身的犄角旮旯撈出來?
路德維希不知道。
6歲的發育周,他是在老師的全程照看下度過的。
由于仆從的疏忽,耽誤了時間,路德維希的第一次完全変态生長,吃了些苦頭,最終血檢報告B等85%高等血。
新的骨骼如同春筍野蠻生長,支棱出少年青澀的輪廓。
攏在寬大神官袍下的手,終年都像是浸在冰雪中,蒼白而冰冷。
帶着清涼好聞的氣息,拂去驚竦杌陧,他再也不會羨慕有親蟲陪護的小閣下了。
近身服侍的仆從,撤換了大半。
諸多困惑,年幼的路德維希難以理解,而成年後的他,亦選擇不再深究。
星曆2020年秋,老師被重傷,再難離開埃蒙城堡。
東天弓座的嘉年華,成年後的路德維希每年都會按時參加。
他會提前幾天時間出發,隻為了能順路去見上老師一面。
星曆2045年,被接回羅蘭家族駐地的老師重返社交圈。
從未有蟲在他面前提及過的,嘉年華之星,與路德維希視線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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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官托着艾維雫的胳膊,将他從治療倉攙扶出來。
“你還打算繼續瞞多久?”
強效修複藥劑的作用下,形如枯槁的軀體仿佛恢複如初。
但也僅僅是粉飾出康複的假象。
經年累月的虧空,讓他的身體早已如同被白蟻蠶食蛀空的木梁,内部千瘡百孔,難以支撐。
斐蘭度煩躁地想抽根煙,顧忌着病患脆弱的呼吸系統忍住了。
“嗯?”
眩暈中的大腦,使得艾維雫反應遲鈍,下意識歪着頭,迷迷瞪瞪的應了一聲。
過了好半響,才回答道:“能瞞一天算一天。”
這是最後一次了,所以請容許我再任性一點。
艾維雫低頭去扣襯衫夾,偏偏手抖得像是帕金森,拉繩絞在一起難解難分。
醫療官無奈地歎了口氣,半蹲下來幫他解開糾纏的拉繩,重新整理好襯衫下擺。
眼前的一幕,悄然無聲和舊日的記憶重疊。
“這麼些年,你一點都沒變。”
和我們相遇時一模一樣的,任性而又殘忍。
斐蘭度站起身,走到操作台開始篡改醫療記錄。
将各項數值覆蓋為正常範圍,他重啟主機恢複聯網狀态,将今天的體檢報告上傳。
候在醫療室門外的傑克,腕上的智腦環收到實時推送的數據。
冬日裡的醫療星空氣清新,能見度高,星空璀璨。
智腦環上跳動的數據讓他不禁皺起了眉頭,心跳在寒冷的空氣中似乎都慢了半拍。
太正常,正常到像是教科書上的範本。
常年在秘書辦公室和文書打交道,傑克敏銳的意識到這份報告的不對勁。
他清楚記得,艾維雫的身體狀況一直都不太好,各種指标總是或多或少有些偏差。但今天的報告,每一項數據都完美得無可挑剔,就像是一個完全健康的正常蟲。
傑克的手在智腦環上滑過,調出了艾維雫過去的醫療記錄。
将智腦環上的數據來回對比,心中的不安如潮水般湧動,莫名的恐懼油然而生。
穿過醫療室的長廊,燈光在艾維雫的身後下拉出濃厚的黑影。
瑩白纖長的手牽住傑克的手,他的手指緊繃,掌心微濕。
“陪曼諾茨參加完東天弓座的嘉年華,我們就舉行婚禮吧。”
金色桃花眼顧盼生輝,璀璨如星辰。
對不起,我說謊了。
注定無法實現的承諾。
我改變不了被書寫好的,既定的命運。
我愛你,傑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