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皆是有氣味的,火焰的氣味幹燥明快,石頭的氣味往往潮濕如水,關于記憶也有味道,隻不過有些味道清麗,有些酸敗不堪聞
容可舒并未正面回應窮奇,“你可是想問,為何世上這麼多妖獸,唯混沌,狍鴞,與你才能有吞噬之能?”
窮奇的胸口處淌下許多血,祂自己卻置身事外般對于容可舒的興趣大過自己
“曾有神族妄圖以此解決濁氣之禍,卻不料觸及造物之怒”,容可舒緩緩翻開古舊發黴的記憶,“黑石山脈中的萬妖谷是一切開端”
萬妖生便名作谷,萬妖卒便名作冢
“所以…那山脈現在何方?”
容可舒依舊淡淡,“萬年過去現在叫它山脈早不合适了,水底深處自當稱水嶺,若隻是翻找土表自是找不到的”
“不可能,我出逃以來不過千年!千年時間怎麼可能發生滄海桑田之事”
“你隻是忘記了而已”
窮奇猝然被一句溫言定在原地,花了些時間才終于理清思路,大虎毛發炸開低吼:“肆意玩弄妖族軀體尚且不足,難道連記憶也要作踐一番嗎”
積聚水汽的雲霧越聚越多,時不時飄下綿綿細雨來,容可舒側對月光将自己的臉掩藏在陰影處
“我現在就可以将記憶還給你,不過有些真相需用命換,你也願意?”
“照你的說法我已渾噩活過太久了”,窮奇幾乎沒有多眨一下眼皮,“還給我”
脖間的火焰應聲而動,朝着窮奇眉心正中而去,熱烈的暖流很快席卷全身。
窮奇化作了一道光,正是這道光塑造了祂
是祂生命最初感受的東西,包羅萬象又渾然一體,在此光輝下所有的想法與顧慮,錯謬與罪惡昭然若揭,如一塊紗布般包裹着自己的神魂
祂向前跑去,眼前是一汪由光芒落成的湖
這就是答案,所有疑問将在此解答!
如魚渴水的念頭一起,湖中光芒便動起來,一股腦地鑽入窮奇的神魂
恐懼,厭惡無處不在,有人在祂前胸描摹最繁複的符文一道空間裂口不受控制的展開…
身邊憑空出現的許多妖族殘軀,血肉飛濺,不同妖族的不同部分組成了窮奇殘破的身體,多個神魂寄宿其中日夜鬥争。有個聲音告訴祂世界原本該是何種模樣,并溫柔撫其頂,給祂看星子的光芒,同祂講衆神的曾經,可窮奇一回身頭頂那手卻融蠟液化與自己融為一體…
“無頭之形方能長久”,有人這麼念着,挑弄般割下祂的頭顱
那感觸生動,就好像有人抓住了祂的魂靈來回放入不同形狀的泥塑,又一次次實驗性地搗毀祂的軀體,可最後還是難免被抛棄的命運。窮奇憤怒不解,一次次出逃,又一次次成為火光困獸。
生命有輪回所以才短暫,山谷大地才有記憶
滄海桑田,陵谷變遷,此時的時間流動得更快了,祂反複咀嚼自己不同導向的千般命運。
窮奇見到自己在誘惑不同的妖,解開封印,馳騁在從未見過的木當江平原上,焰光起,焰光落,再睜眼時大段大段的記憶已然無光,即使重來過許多回祂的人生也未曾有許多不同…
整個光湖不加節制地要将自己全數擠入名為窮奇的魂靈,魂體在膨大,光芒在減弱,萬年記憶何等龐大,怎是小小妖獸之魂靈能承受的?
窮奇喟然唏噓,際遇造就性格,性格決定選擇,萬年間祂反反複複追逐無望的真相與自由所得無幾。可選擇之外的世界會是如何模樣?祂已經沒有機會再去了解了,天道有缺,遺憾方為常
随着最後一滴水的湧入,魂靈撐至極限而開裂,體内殘留的不同意識随之消亡又成為一道嶄新的光芒彙入生命之河
窮奇魂死生滅,一切發生得突然,悄無聲息,所留不過飛天而去的微弱星芒
“窮山距海,奇無不盡,是謂窮奇”,望着窮奇眼中光芒黯淡,容可舒收回火焰喃喃自語,“隻可惜你從未解我意…”
夜來綿雨淅瀝也似正為這故人送行
水汽粘在睫毛上很快便蒸發而散,容可舒未曾沉溺太久,他的雙眼并未受半點蒙蔽
“既是同行一場,何不堂堂正正上前祭拜?”
——
“豹大家你怎在此?”,心内卻在問,手上活呢?這麼快就幹完了?就算活幹完了也早些回去為妙呐,閑來無事怎還在林子裡瞎晃悠。
時秋攜金龍一同尋兩山陣眼,向東行間卻不想遇見一位熟人
“時掌門…方,方才機緣巧合遇見一兇獸,說是兩山陣眼就在此處讓我是在等候掌門到來”
西峰神色略顯緊促,搓着爪,甚至不敢與時秋雙目對視…
這個豹也太好懂了些,哪有兇獸這般好心能主動告訴這些?妖将手下又有哪個妖是她時秋認識且算不上喜歡的?她統共也就認識那麼一妖罷了
“等我來怎不給我傳個信”,時秋目無波瀾,“豹大家是在等我還是在等獬豸呀?我又不能一見面就吃了祂你瞎操心些什麼”
此時無聲勝有聲,西峰即刻擡頭,睜大的眼中刻着四個大字——‘你又是怎知’?
“現下兇獸敗勢已現,難道獬豸又想掉頭投奔你了不成”,時秋的确不會随意下嘴吃了人家,但下嘴啐幾句還是會的,她不喜那個太過精明的妖也屬當真
“沒有沒有”,西峰尾巴毛刺棱起來,急忙搖頭,直接一個否認三連,“那定是有原因的,獬豸先前還幫我尋妖庭舊部們幫了不小的忙呢,祂定是發現兇獸本性兇殘,遷善而改過了,那妖祂本性不壞呐”
揣着好心辦壞事的例子古往今來可還少?
鑒于西峰較為純粹的性格,以及對舊部割舍不下的情懷,豹子嘴裡說的知錯能改也就隻能信一半
時秋挑了下眉,決定為自己省下一場辯論的時間,“好吧…那麼陣眼在哪”,還是少插手這倆的閑事
西峰指着自己身邊一顆冠幅低矮的植物,“哦,好說,就在這片灌木下”
時秋一低頭,那片灌木周圍已經踩出了一圈腳印,西峰也是用心在此蹲守有時候了。
“這樹叢邊站在總是讓我心神不安的,不知為何,幾次想給掌門傳個紙鶴也總失敗”,豹子有些懶懶,狀态不算太好
這麼一聽金龍卻起了興緻:“瞧吧,我先前說得就是這棵樹,瞧從那顆最大的樹數過來正好十數,你還不信呢”
見過四舍五入卻從沒見過這麼硬湊數的
時秋:“…”,你開心就好
——
四不像的大妖躲在高聳的樹枝上,藏匿蹤影可謂是此妖的看家本領,獬豸完美融入樹冠中連今夜狡黠的月光都尋不到痕迹
祂蹲伏遠處親耳聽見窮奇的心聲從憤怒,到頓悟,而後瞬間消亡。倒退又前進,反複了萬年的時間如若化作實質的雷,就這麼隔空劈打在祂這個聽牆根的腦袋上。
頃刻間現實與幻境交疊重合,大妖在他人的記憶中不巧窺見了自己,祂正與西峰站在一處,率領衆妖對木當江平原的人族發起總攻…
獬豸再三翻找,那是祂記憶中從未有過的事件,莫須有之事可不得理解成幻境?
冷冽的空氣令大妖回過神來,還沒來得及擦拭耳邊滲血,便見那個送走窮奇的玄袍男子朝着自己藏匿的方向端詳過來,眸中似笑非笑
窮奇的存在到此為止但一妖隕落并不妨礙萬物生發,容可舒撩起薄雨制成的幕布,饒有興緻般,“既同行一場,何不堂堂正正上前祭拜?”
“…”,獬豸冷汗津津,什麼時候暴露的祂竟也不知
那人的視線似一張雷電制成的大網,觸者即斃般的危險,獬豸也沒空想明白各中關節,不過顯然轉身逃走已然無門
“在下湊巧路過,本無意打擾”,獬豸躍下樹來,邁開步子跑了好些路才停下
汗水從獬豸略發蒼白的額上滴落,越是靠近容可舒祂一顆心便懸得越高。此人能引動妖族懼上之本能…這,還是人嗎?更重要的,他是敵是友?
“湊巧?湊得窮奇之巧?”
“那倒也不是”
他心無旁骛地微笑,“那便不是路過而是有意在此吧”,表情很親切,氣場很壓迫,他邊說着邊将手邊那一團活動的黑紅混合物體塞入了一個口袋…
獬豸完全看不透他的本意,孔中窺豹看見的隻是他龐大如山,幾乎無敵的片面神魂。讀心之能幾近失效,畢竟以螞蟻之視角如何能窺察大象完整之形?
早經窮奇一遭獬豸便對讀心天賦信心大失,此刻如斷臂膀,僅憑外表着實也拿捏不準此人虛實,這一起疑祂又白白生出些倉皇來
大妖知道不經意間的窺視大有可能引得面前之人心生不悅。
容可舒依舊溫言,展現出些許耐心,“哦,我記得,你是獬豸”,
可今日分明是頭一回見到此人…窮奇與這男人都怪透了,獬豸心道
空氣刺鼻,緊張包裹着獬豸,祂不由自主地将指爪伸展在外,在雨中濕潤的土地上劃出數道痕迹,心髒狂跳,每一滴雨水落在身上似乎都是一聲警告。方才窮奇臨終時漏出那隻言片語的心音以及血脈直覺也同樣在告誡自己,此人隻可順不可逆…
獬豸故作訝異,很是恭敬道,“不知這位道友是如何得知在下之名”
“你是個聰明的,應該發現了…”,容可舒沒有回答,頓了一晌才又開口,“我不喜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