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齊霜道長已往宗裡來了信,确認過平安,時秋的出行計劃就此徹底失去緊迫感
左右妖庭的封印近來也沒再惡化,金絲金大印的冶煉又尚需幾日…時秋并沒有催促,自己也想趁這幾日将手頭事務妥善移交完再出門
不過臨泱之業務已穩穩當當走上正軌,步入緩速發展修生養息階段,在任辦事的也都是熟手了,少出岔子,隻在安排今夏收徒大典時動了些腦筋
“呀,業務線規劃總結做多了,要是沒人提醒,我都快忘記我們臨泱是個仙家門派了”
“就是哦,總覺得這些入宗新弟子都是來山上消費的”
“诶?這麼一想,好像也不是不行啊?”
“你是說,雖然小弟子不用消費,可新上任的便宜師傅們卻不得不花錢,親弟子也能算作兩腳吞金獸,是這個道理吧?”
“那多安排一些初階靈藥法器,還有心法也得編得通俗些“
“總惦記那下沉市場一個個的羞是不羞?好好的水攪渾了幹啥”
“就是因為是攤渾水,才需官方下場早一步占據生态位啊”
“那豈非是用刻闆條規,抑制市場活力?也有不妥吧”
…
收徒大典的諸多細節工作聊完,堂下齊聚的衆部頭家随即展開了新一輪的頭腦風暴,眼見越聊越深入
“散會了,你們都不走啊”,如此熱切,她這個當掌門的多不好意思先撒腿
會上衆人聽而無聞,紛紛取消後續工作安排,打定了心,今日就要将下沉市場議題聊個通透
時掌門的沉默震耳欲聾,“敏感話題可避着點人聊啊…”
解決瑣事,時秋尋了空時候去看望金龍,自從兩山歸來金龍便時常沉眠,聽寓鼠來報,近來睡得是越發多,十日中清醒二三已屬好時候
“前輩你這是怎麼了?”,金龍蔫在原地,隻眼珠子滾了滾再沒動靜,不似先前那精力充沛模樣了
龍現在是真正意義上的金龍了,金絲金鑄成的龍
時秋挂歉,融煉大印剩下的金絲金比預想還少些,能用來給金龍鑄造軀體的原料稀少,兩隻巴掌就能捧全了,就跟當初宗裡供着的那塊寶貝疙瘩差不多。再加上耗損定型又篩了一道…
這巨型生物一旦迷你起來,許多原本赳赳威武的細節也就顯得惹人憐愛
金龍現在就像那剛出生還沒蛻皮的短角小蛇,周身晶瑩脆嫩,隻敢輕輕鼓脹了肚皮來呼吸,怕就怕一下用力狠了肚上那塊露光的薄皮會驟然破損
難道真是缺斤少兩的關系?總不見得是病了?設身處地想來,那麼大條龍縮在這麼小個身子,能氣出病來倒也是有可能的
“前輩,龍前輩?醒了就說話,我看到你眼球在動了”,時秋拍她
一條龍須揚起,推拒一般撇開時秋的手,“你不總嫌我話多好好睡覺呢怎麼又來吵吵,多聒噪一女人,是不是那小老鼠跟你這告狀來了?看我不一口吞了祂!”
金龍砸吧牙齒,亢亢地響,每說一句話句尾都要啧上一口,起床氣大得離譜。寓鼠大約知道不好惹早早躲得沒影了
“都以為前輩你病了”,時秋打圓場道
金龍睨了空氣一眼,“嗜睡也正常,神魂離了軀體就算不死也該脫層皮,原先我完全依附着金光活動還能好受些,不過現在麼…看來大神娘娘是徹底屬意于你,與我的交流也少了”
這話說得,好像金光真能說話似的
“你這什麼眼神”,金龍不快
“那…”,時秋換了個問法,“這具金軀的住宿體驗如何”
金絲金有降服濁流的功能,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龍委屈是有些的不過也沒有因此生了埋怨。
龍下意識呲了呲牙,鼻頭收緊,心裡話全現在了臉上——‘指頭縫裡漏下來這麼點東西,倒還真有臉上門讨好話’
時秋還是頭一次見到全然嫌棄,試圖理解,又震驚疑惑的表情同時出現在金龍面上
“真要比較的話,還是你那人身子住起來舒服”,金龍曲脖而立揶揄道,“現在送我住住也不遲的”
指着人肉說你家住得舒服,現在換我進去住住…這話聽起來就很地獄
時秋微笑婉拒,“道理你也懂,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龍鼻裡大氣一出,“哼你這人就是小氣吧啦的跟鳥王一個死樣子,人模人樣的日子多有意思了?”
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擱這語境裡頭否定就是肯定
時秋了然,“前輩這麼說倒是我做事不地道了,誰都可以嗎?不然誰家挂白我也豁出去了,多少厚了臉皮上門替你問一句…”
“滾!你是不是故意讨我嫌來的…”,金龍上了火氣話匣子一下被沖開,罵罵咧咧算一通,規矩自古又算一通,話停不下來講全出了口倒還恢複幾分精神
睚眦小忿,龍須飛揚
眼前這薄皮小長條一邊講話一邊随着固定的節奏扭動肚皮,腦袋上的角細細弱弱的好不堪折
時秋還怕金龍晃得太快那對角要出事,至于具體說了些什麼确實也不在意了,披了這個小模樣說什麼話都可愛得緊,厭不起來
凡所有相,皆屬虛妄,人這種生物确實容易困執于相,才需時時警醒自己
另外想來金龍心也挺大,都住在條小泥鳅身上了,還能這般慷慨陳詞。嗯,是條見棱見角的泥鳅,時秋心說
金龍靈光一閃瞪眼道,“好啊,你方才竟敢在心中辱我”
時秋:“…”,這怎麼就不算讀心呢
“鳳主與你都忘本,算是徹底活成了人,可我沒有,我生來是龍到死也該是條龍”,小金泥鳅梗住脖子,挺直了肚皮,指着人鼻子堅決罵道
三句話裡兩句定要提到死亡,具備如此不健康的生死觀,生死不如常普天之下大約也隻有遺留的神族如此了——伸手卻無法企及的東西才會實實在在,毫無避諱地挂在嘴邊
時秋不情不願不喜接此話題,隻打哈哈說,“你好歹是我的神族好前輩,哪會說死就死的”
龍聞言沉默下來,想到此處祂耗盡了氣力,死亡的概念對于金龍來說是漫長的,溫水炖煮下的某種消亡,大概遠比人認知到的終結可怖
“就按照我說的你好生種那扶桑,濁流之事拜托你了。既然大神娘娘願意全然信你,我也如是”
“困了,再睡一會”
金龍喃喃交代着,沒等時秋應話就自顧團作一團,颌眼昏睡,任時秋再如何喚也沒了動靜
一道金色的薄霧又内而外拉開一道屏障籠住幼小的龍形,朦然坐霧,安素心息,金龍似安眠于永恒琥珀中,她體内的金光沉寂下去,不凝成實體不罷休般沒完沒了地下墜,壓得時秋想撤開手
可是,培育扶桑樹種此事啊,實在不太順利
想種樹就得先發芽,想發芽就得先将種子喚醒,要将種子喚醒就要按照金龍所傳授的方法來——用純粹之金破殼,用無根之溫水澆灌,吹拂以倒流之風,照拂以至陽之火,要種在無法連接大地之土中
金龍交代的法子,實際與那種子袋上寫的是一模一樣,完全一頭霧水…
種子先被金絲金破開外衣,用小簇鳳火隔空熱烘着,地心溫水澆淋,安放浮空島嶼之上,整日吹着從山溝上來的風。精心照料十餘日,‘嘭’的一下,種子終于被照顧成了米花
“不成了,救也救不回來,此乃大兇之相”,白雁随望氣搖頭,無奈的淚水從嘴角流出,“味道挺香“
鹿口中似有宇宙,時秋捧着這顆珍貴米花,急急掉頭飛似地往藥谷跑
青耕利用天賦與木本進行了一番深切交流,抱憾道:“這就死透了”
死龍啊,關鍵指導偏就不說明白些,時秋暗暗罵道
青耕在地底找到的扶桑樹種一共三顆,捏着兩顆種子以及一顆溫熱的米花,時秋望洋興歎…順便在餘下的日子裡四處翻閱典籍,各大人宗的,山中妖族的,隻不過皆無所獲。不過也正常,傳說之樹,傳說中的故事,向來也隻有昂霄聳壑那部分才可流傳,紮根岩地之艱又有誰人知?
直到金絲金的大印鑄成,時秋才不得已從書海中回魂
“容師兄?到時候出門了”,從地心收完物件回到自家小島,時秋朝天喊了一聲
神奇不過她容師兄,此人同時具備了難以尋覓與無處不在的兩大相對特質,雖不知其中什麼原理,但搖起人來根本不必費什麼紙鶴,大大的方便
果不多久,快心遂意容可舒出現了,身後還回來牽了兩條小犬
“孔玄說什麼沒有?”,時秋眼皮大跳,這倆都是孔玄身邊助理事務的一朝撤走…雀之哀嚎如猶在耳
“一個向導,一個探路,一路上方便些,而且啊犬族隻幼時最可愛了”,他指着角華與小從一定要出差帶上,時秋不松口,容可舒也不依
直到她容師兄神秘叨叨來了句,“更換封印時可幫大忙,且事關大局孔玄挺樂意的”,時秋才勉強松口
交代完宗内一應事務,再入十萬大山的心情是全然爽朗。雖說山中濁氣雲團依舊,卻再無緊張之感
殘枝枯木,涸轍之溪,皆成林籁泉韻意趣濃
地崩山摧,雲遮霧障,眼中卻隻見層巒疊翠之影
容可舒坐在飛船中,悠悠呷了口茶湯笃定道,“換上新印,重設封印,待濁雲褪去,十萬大山又可身披青綠繁榮曆年”
所謂久居樊籠返自然,原來出門放風真的令人心生豁達
抵達妖庭舊址,步入瓊樓玉宇,檢查濁潭封印,凡事按部就班地展開——先是金光鎮壓封印破碎,鳳火燒卻遺漏之處,再以舊換新安上新印。容可舒随手将舊印上濁氣殘餘灼燒殆盡,時秋又以金光包裹,存入山水畫軸中以待後續。待新至鎮物與封印融為一體,時秋揮手執筆,描摹修補升級封印法陣
這分明是她第一次到訪妖庭,分明是第一次直面濁潭,也是第一次接觸封印陣法,一切卻手熟得很,好像事先已演練過無數回
轟的一聲,大地在鳴叫
濁潭深處如有實質的濃稠悶響着嘶吼着,掙紮探出來身來,火光以最快的速度包裹了它——像一頭被竹條橫穿夾上火烤的野獸,又燙又痛在高溫下做出垂死時最無謂的掙紮
那些不得釋放的靈魂聲嘶力竭地叫着,吼着,質問着,被後來居上黑色岩漿無情消化,成為一道道觸手從大地濃瘡中湧出,浪嘯般攻擊四方封印
陣術輝芒,熠熠金光,以及炎炎烈火交相呼應結成屏障,混沌的濁氣觸手受壓炸開,化作一層濃稠黑血挂在封印内壁上,一觸即融,液化見霧,濁潭複歸甯靜,唯有四方大印金光耀目
一代封印,大功告成
時秋淺淺望着這口直通地底的黑色潭水,它代表着這方乾坤天地間最殘忍的苦難,是渴水者永遠咽不下去的那口水,是饑餓者面前吊着的那塊爛肉,是被時代的雪花壓死的靈魂
她零碎的神魂,他不滅的身軀全部散落這片黑水之下,預想中的憤懑并未壓倒理智,相反時秋隻覺靈台一片清明,也許經年累世已然沖淡了她應有的情緒
而它,也平靜得出奇,很難想象一切禍亂皆此而發…
“回吧”,她容師兄語帶疲憊
相較于二人的疲憊,玉樓中傳來陣陣爽朗犬吠,辦大事前時秋還是擔心濁氣害到二位小犬,于是将小從角華被安置妖庭正殿玉樓之内。現在這狗叫聲一會東一會西的,顯然兩個小的也不安分,正在殿内四處探險,一邊觀光,一邊找洞鑽
時秋累得拈酸:“你将角華小從祂們帶出宗來,究竟是幫了哪處忙了”
容可舒将手一攤,理所當然,“幫了呀,向你我提供不少情緒價值”
時秋:“…”,還是那句老話,開心就好
一樁大事即了,接下來的行程也就便宜起來,一路北走直達疏星書院即可
“不行”,他與他的狗一律表示反對,“來都來了,不四處逛逛多可惜?”
遇事不反對一下,這人就不姓容了,時秋澹然,“請陳述你的理由”
容師兄:“可聽說過尋常人家慶祝新婚,會四處遊玩個把月來讨個好豐衣足食口彩,如何都不似你這般急的”
“哦?這我倒是頭一回聽說,尋常人家不善術法,車馬勞頓之下一兩個月的時間也去不了多遠的地方,況人多事農務,一年田頭莊稼若荒廢上兩三月,因無人看管而凋敝,那新婚第二年豈不就要一起挨餓了?”
容姓男子将臉一跨,“我說有就是有”,并推出兩條幼犬來,角華在旁點頭如搗蒜,小從望着近在咫尺的大好河山想遛想玩想放縱,想得眼眶濕潤
怪不得硬要帶上這倆拖油瓶呢…
時秋心軟,“好好…想去哪玩就直說吧”
花盡谷雨收,春夏之交日和風暖
鑽入十萬大山深處探秘境,入火國,繞道木當右岸拜訪天極山,途徑月碑洞,不請自去入鬼城,見西北紅海盛景,再往北上途徑中州最大草原,野水晴沙,遼闊蒼茫,萬馬奔騰天地驚
上天入海,遊山玩水,猶嫌不夠
兩個小的直呼光看風景不過瘾,要去能花小錢錢的地方,于是一行又繞了一路,順便拜訪龍中山脈,見識奉鳴蜀山之人文
如此這般在中州地界上來來回回,待抵達疏星時候,出行已旬餘
“你确定是這”
平原天低,極北地域氣候稍寒,放眼是梆硬的凍土與聚叢成片的雲杉喬松,針葉木本在不間斷的冷風中報團取暖,樹下忍冬灌木不識天暖,不追日光,縮緊了一團将花全數開在背風口
夏木猶如此,很難想象這片平原的冬天會是怎樣一番風景
時秋頂風站在一處開闊地,面前無他,隻幾座正風化的矮房。不想疏星書院的疏字,竟是稀疏的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