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沈介更是心如刀絞。
信,徹底是寫不下去了,隻好輕輕擱了筆,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她是什麼樣子的?”敦厚的朱阿伯問道。
她是什麼樣子的?
沈介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燭火,腦海中閃現的卻是多年前——
某日靡雨之後,龍頭山上雲銷雨霁,天地被一把絢爛的陽光照徹。
那時的孟霁,正攀住一隻雲豹的脖子,笑得肆意。
金燦燦的光束透過密林,灑在她小麥色的皮膚上,映得她整個人似乎都在發光。
小孟霁就這樣一手攬住雲豹,一手朝自己招招,“阿介,你來呀。它不咬人的。”
那時自己是如何回應的?可有在猛獸前吓尿了褲子?
沈介努力地回憶着過去,是了,那時候自己的确是吓得走不動路。
“賢妹不該喚愚兄阿介。”小沈介故意闆起面孔,借以掩飾自己的驚恐。
小孟霁跟雲豹一起歪了歪頭,“你不是叫沈介麼?”
“愚兄的确名喚沈介,不過孟沈兩家既是世交,賢妹當稱呼我一句阿兄。”
小沈介端起了兄長的架子,小孟霁卻并不買賬。
她搖了搖頭,一臉的不信,“你明明不比我高,也不比我壯。如何就比我大了?”
這卻叫小沈介無話可辨,他以文士自居,連刀槍都未曾摸過,跟天生強健的孟霁一比,當真是相形見绌。
“若賢妹不願與在下兄妹相稱,那也可以喚在下的表字。”小沈介好脾氣地退了一步。
小孟霁撸了撸正以頭蹭自己的雲豹,“那你的表字是什麼?”
“澗松,沈澗松,”小沈介解釋道,“家父希望在下做一個如石中松柏一般的介直之士。”
沈介回憶至此,一時痛徹心扉,卻是再難說出一個字來。
自己此生已矣,什麼燕侶莺俦、淩雲壯志都是不敢再想的。就連聲名品格,也早就被人鄙于不屑。
這樣一個跌進泥裡的腌臜形狀,又怎麼能配得上她?
也罷,隻要孟霁能不被自己連累,繼續做那南中大山裡,最自由肆意的風,自己便是從此身名俱滅,死也瞑目。
可這主意雖想定了,又叫他如何舍得呢?
“明徹……明徹……”沈介在心裡颠來倒去地念着孟霁的小字,似是要把這個名字刻在肺腑之中,卻不肯叫出半點聲響。
旋即,他像是發洩一般,猛地抓過案上秃筆,卻是不顧這一拽之下,自己手腕舊傷再度被鐵鍊磨出血花,竟是繼續在木牍上奮筆疾書。
見這一貫好性兒的小郎,終于失了溫潤,朱竺暗罵自己嘴笨,如何想要勸解一二,反勾得對方如此傷心。
他不敢再說什麼,隻好讪讪地站起身來,搓着手道:“我去竈房看看,要是還有熱水,便打一盆回來,與小郎盥洗。”
此時的沈介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緒中,壓根就沒有聽到朱竺的話,是以并未有什麼回應。
孟霁悄沒聲息走進來的時候,沈介正就着燭火,呆呆地盯着那份墨迹未幹的退婚書。
孟霁有些好奇地湊過去看,及至看清上面的内容,臉色便是一黑。
“當初訂下婚約,是我們雙方共同的意思,如今你想要退婚,也要我同意方可吧?”
沈介渾身一震,惶急急轉身,面上一抹戚然尚來不及遮掩,“明徹!你……你怎麼來了?”
大概是連着許多時日沒有出門曬太陽的緣故,沈介一張原就白皙如玉的面孔,憔悴得來,更顯蒼白。
孟霁一時心中絞痛,哪裡還顧得上埋怨什麼。
“我來接你回南中,”孟霁輕輕地撫上沈介的面頰,“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了?”
孟霁的手素來是溫暖的,然而沈介甫一感受到面頰上傳來的暖意,便如同忽然驚醒過來一般,猛地朝卧榻裡面一退,随即帶起鐵鍊碰撞的叮當聲。
孟霁一愣,目光順着沈介的胳膊落在他手腕、腳踝上的鐐铐上,當即便是大怒。
“趙廞狗賊!竟如此欺你!”
沈介徒勞地想要把手藏到背後,隻可惜鐵鍊太短又太重,并沒有留給他這個餘地。
孟霁看得心如刀絞,卻也隻是強自壓下心中諸般情緒,“澗松,我知道這段時間你受了太多苦,你且跟我回去,咱們從長計議。”
“你都知道了?”沈介神色略顯慌亂,但是旋即,在看到孟霁點頭後,所有的惶恐、不安、委屈……便如同塵埃般,紛紛沉寂下來。
幾乎是眨眼間,沈介便挂上了拒人于千裡之外的冷漠,“那你該聽說了,我為求苟活,甯可做個寡廉鮮恥的閹人,去侍奉殺我滿門的仇敵。”
“你我相知多年,我知你為人,絕非那樣的人。”孟霁神色懇摯。
“可我還活着,不正說明我就是那樣的人嗎?”
沈介直直地看向孟霁,眸中是絕望到了極點的痛楚,“我初聞父喪,也曾想過報仇,可等到屠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我才知道什麼是恐懼。我不想死。”
“都過去了,澗松,跟我回南中吧,不管以後的世道如何,有我一份吃穿,自也少不了你的一份。”孟霁的語氣越發溫柔。
沈介卻是搖了搖頭。
“明徹,事到如今,你我已經不可能完婚了。你不用管我,也不用可憐我。你……你就當沈澗松已經死了吧,”沈介閉上了眼睛,“你走吧。”